對官府的畏懼,對入獄的恐懼,加上對縣太爺的敬重和良心的譴責,夫妻倆反復在主動投案自首和回避之間猶豫,然後就一直拖到現在……
卻說五月初十那日,王徵又來“走親戚”,劉喜和尤小田都不勝其煩,卻礙於是親戚,無法真撕破臉逐客。
王少卿忍不住打斷道:“既然不想見,不去開門推脫不在也就是了。”
惹不起,還躲不起嗎?
劉喜咬了咬牙,顧不上羞恥,幹脆和盤託出。
“實在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軟……”
原來早年王徵剛回來時,表現得十分慷慨,話裡話外都是一家骨肉雲雲,又對尤小田生的兩個孩子十分疼愛,時常帶些布料點心給他們吃穿。
劉喜和尤小田的兒子漸漸大了,王徵甚至還說要幫他出束脩,送他去讀書,更把夫妻二人感激到骨子裡。
然而萬萬沒想到,見夫妻二人憨厚老實,王徵行事越發張揚,幾乎將這裡當做第二個家,進門便吆五喝六、指這說那。
原本夫妻倆都想著自己沒本事,恐怕日後孩子們還要多多仰仗這個表舅,便都忍耐下來。
誰承想王徵蹬鼻子上臉,開始明裡暗裡譏諷劉喜沒本事,更屢次三番借酒勁說出“若小田當年跟了我,如今也不會連件緞子袄兒也穿不上”這樣的話。
夫妻倆聽了,又羞又惱,隻不知該怎麼做才好。
這幾年他們的兒女多受王徵接濟,本就矮一截,若果然對方翻臉,要他們還錢,一時之間,卻去哪裡湊那許多銀錢?
可王徵不知收斂,見夫妻倆束手束腳,竟開始對尤小田動手動腳起來。
劉喜大怒,暗下決心,要將這些年受過的恩惠統統還回去,然後隻當從沒有過這門糟心的爛親戚!
就在本月初十,那王徵竟然又裝扮一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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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喜和尤小田夫妻倆本不想給他開門,奈何王徵死賴著不走,哐哐砸門,又故意大聲嚷嚷,說什麼素日裡不知給兩個外甥、外甥女花費多少,如今竟翻臉不認人……
“他進來後,故意說我家大門弄髒了他的衣裳,又要當眾更衣,不過顯擺罷了!”劉喜憤憤道,“他略吃了些酒,又開始胡言亂語,小人實在忍不得,便上前掐著他的脖子狠狠揍了兩拳!”
多年來王徵認準了這夫妻倆唯唯諾諾,是好欺負的,何曾想到兔子急了還咬人?
他是個瘦弱男子,哪裡比得上整年做活兒的木匠劉喜健壯有力?當真是反抗不得,還沒回過神來就結結實實挨了兩下。
尤小田沒想到素來老實的丈夫爆發起來這樣可怕,也被嚇壞了,回過神後先將一雙兒女趕回屋裡,又上前勸架。
她倒不是怕劉喜吃虧,也不怕日後沒了這門破爛親戚,隻擔心自家男人一時怒氣上湧,手下沒個輕重,將人揍出好歹來就壞了。
發泄一番過後,劉喜也漸漸冷靜下來,忙松了手,將王徵帶來的東西都摔在他臉上,大口啐道:“滾,以後再也別登老子的門!這幾年你給的東西,我們夫妻倆都記著,便是砸鍋賣鐵也會還給你!”
劉喜講完,眾人便都忍不住低聲議論起來。
人不是他殺的?!
可如果不是他,還會有誰?
本以為終於要結案了,沒想到竟然又轉了個大彎,直接就把案子進度推回原點!
劉喜沒有說謊。
謝鈺看著他的臉色,心中已然有了定論。
劉喜應該沒有說謊,並且此事大約也很好驗證。
以前謝鈺曾經不止一次遇見和聽說過替人定罪的案例,為防止有所隱瞞,他讓堂上一名衙役扮演死者王徵,讓劉喜上去重現當時毆打對方的情形。
劉喜依言做了。
謝鈺看向張仵作和馬冰,兩人點頭。
傷痕的位置和形態大致對得上,當時動手的應該就是劉喜沒錯。
“你說沒殺王徵,可有人證?”謝鈺問道。
畢竟劉喜親口承認打了王徵,在外人看來,他既有動機也有能力,還有王徵身上的傷痕為證,如果沒有別的人證或物證出現,很難真正逃脫嫌疑。
劉喜傻了,“這,這小人確實沒殺人啊!”
這要怎麼證明?
他被突如其來的殺人名頭嚇壞了,腦袋裡一片空白,還是聽官差們提示才想起來,“對對對,鄰居,當時我們吵得好大聲,左鄰右舍應該都聽見了!”
他們住的地方不大,隔壁就是鄰居家,平時誰家有個什麼動靜也能聽個差不多。
那日他們又吵又打,說不定還會有人偷偷看熱鬧呢!
陳維便派人去請劉喜家的鄰居來作證。
很快,幾個鄰人來了,先規規矩矩跪下磕頭,老實回道:“回大人的話,當日我們確實曾聽見劉喜家中有人爭吵。”
“好像便是那家媳婦的什麼表兄,以前也常來的。”
“是,小人的婆娘當時飯都不吃了,還偷偷扒在門縫裡看呢……”
他老婆就在旁邊狠狠給了他一拐肘。
什麼屁話也在外頭說!
饒是情況不合適,堂上眾人也不禁紛紛側目。
你得多感興趣啊,竟然連飯都不吃了!
說話那人的老婆卻很坦蕩。
她覺得飯每天都能吃,可熱鬧一旦錯過就沒了!當然要趕緊看!
“其實也不光民婦一人看的!”那女人忙分辨道,“因那劉家媳婦前幾年突然多了一門有錢的表親,街坊四鄰都羨慕得緊,私下裡時常會說起……”
誰不想天降橫財啊!
當然,真正議論的時候定然不光說錢財,少不得有些眼睛毒辣的說那王徵別有用心,分明就是衝著尤小田來的。
還有些人與王徵和尤小田的長輩們有些瓜葛,知道早年兩家一星半點風聲,如今說將出來,更覺鐵證如山,便都看那劉喜腦袋上綠油油的。
謝鈺看那媳婦眼珠子亂轉,便知道是個愛嚼舌根的,有些不喜。
“告示貼出去幾日了,你們既看到聽到,怎的不來報官?”
那幾人便都支吾起來,最後才別別扭扭道:“都是幾十年的老鄰居了,左右隻是打仗,那劉喜也沒殺人,我們怎好去出頭做那惡人!”
大家想得都很明白:
若劉喜沒有殺人,他們貿然去官府舉報,豈不是故意找茬?都是鄰居,日常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以後還怎麼處?
若是那劉喜果然殺人,他們不過升鬥小民,怎麼敢同那等狠人對上!
若走漏風聲,那劉喜最後會不會伏法且不說,誰曉得他會不會先衝進來將大家滅了口?!
於是大家就都想著,反正那麼多人都看見了聽見了,即便我不去說,也有別人,不礙事,不礙事……
奈何所有人都這麼想,事情竟一直瞞到現在。
眾人聽了,都是又好氣又無奈。
尤其陳維,一張被曬黑的老臉都泛了紅,隻哆哆嗦嗦指著那些人道:“你們,你們啊!唉!”
那幾人也覺愧對陳維,隻是磕頭,“千錯萬錯,都是小人的錯,求大老爺千萬別氣壞了身子。”
王少卿與他同樣處境,很能理解他的心情,跟著勸了幾句。
謝鈺也怕陳維一把年紀氣出個好歹來,便道:“趨利避害,人之常情,何況律法並未規定他們必須說,陳大人不必生氣,也不必自責。”
陳維長嘆一聲,顫巍巍起身,朝皇城方向拱了拱手,“大人寬宏,話雖如此,到底有負皇恩。”
那幾人見狀,越發羞愧難當。
謝鈺又勸慰陳維一回,隱晦提到皇帝對他十分滿意,陳維頓時激動得熱淚盈眶,恨不得現在就衝到田裡大幹特幹,好回報知遇之恩。
安撫好了陳維,謝鈺繼續問:“你們說劉喜沒殺人,可親眼看見了?”
那幾人對視一眼,先後說:“旁的小人不敢胡說,可有一點,確實親眼看王徵活蹦亂跳走出來,還回頭罵罵咧咧的,怎麼看都不像要死的樣子。”
劉喜聽了,拱手道謝,倒把那幾個私下腹誹他戴綠帽子的鄰居臊得不行。
“他走的時候,騎的是骡子?骡子背上可有包裹?”
幾人就有些遲疑。
當時隻顧著看熱鬧了,還真沒仔細觀察那王徵帶了什麼。
“嘶……”
還是那個放棄吃飯也要看熱鬧的媳婦,她非常肯定地說:“確實有個包袱,還是纏枝蓮花藍緞子面的哩!好鮮亮顏色!”
那緞子她曾在縣裡的綢緞鋪子裡見過,一匹就要十幾兩銀子呢,她連摸都不敢摸一下的,那王徵竟舍得拿來做包袱皮子,可見果然是發達了。
眾人齊刷刷望過來。
難為你看得這樣仔細。
“王徵走後,劉喜可曾出門?”謝鈺又問。
即便當時沒有動手,也有可能尾隨。
那熱衷看熱鬧的女人已然成為最有力的證人,回答得又快又好,“確實沒有,民婦清清楚楚聽見他們小兩口在屋裡說了一晚上話,他媳婦子還哭了好幾回呢。”
眾人:“……”
你還真就光明正大聽牆角啊!
不過也虧得聽牆角,不然哪怕大家都覺得劉喜不可能殺人,也無法在明面上證實。
若死者王徵沒有後腦處的明顯按壓痕跡,保不齊大家就覺得他可能是酒後掉下骡子,不小心淹死。
或是回去時越想越氣,一時急火攻心犯了心疾,附近無人救治,這才淹死。
但問題是,如果兇手不是劉喜,還會是誰?
本以為已經柳暗花明的案情突然急轉直下,重新被滾滾迷霧籠罩,一時間,竟不知該從何處下手了。
堂上眾人都陷入沉思。
如今看來,僅存的尚未被推翻的證據隻剩至今仍下落不明的包袱……
第60章 燻雞
說起典當物品,人們往往頭一個想到的就是隨處可見的當鋪,但實際上,還有許多其他行當的鋪面也兼做典當的買賣,衣食住行,無所不包。
有時客人來買東西,恰巧手頭拮據,便將所有物抵消一部分錢款,這樣的事也是常有的。
就好比衣物,一件棉質單衣在正經當鋪可能隻能換取二十文錢,但如果去布莊或成衣店,隻要你在他家買東西,或許店家就會出二十五文收購。
別小看這區區五文錢,在賢惠的媳婦們手中,甚至就夠一家老小吃一頓了。
而被收走的衣物則會經由店家拆分翻新,略加點修飾,重新制作成成衣,轉手以三十甚至四十文的價格賣出。
這就使得尋找包袱的任務變得極為繁重。
元培一副過來人的架勢,“對啊,這種事很常見的嘛。當年我的佩劍損壞,去兵器鋪子買新的時,饒是鐵質低劣,也還用舊劍抵了一半價錢呢。”
阿德叫苦連天,“哎呀我的爺,都什麼時候了,您還得意呢。”
沒出事的時候這種做法確實兩相受益,可如今命案當頭,苦的可就是他們這些差役。
沒奈何,外出找包袱的衙役們隻得又將搜查目標從單純的當鋪擴大到當鋪和布莊、成衣店。
若這幾處再找不到,恐怕還要去別的管吃喝拉撒的鋪面問問。
因目標太多,一整天下來,愣是半點結果都沒有。
傍晚收工時,馬冰抓緊在東河縣內轉了幾圈,買了隻被烤成暗金色的燻雞,又買了點本地產的大豆,回去喂馬,意外發現王徵家的骡子還沒還,便順手逗弄起來。
這頭骡子長得不錯,在同類中已算高大健壯,圓滾滾的眼睛看著頗溫順。
似乎聞到了馬冰提著的豆子的香氣,它蠕動著嘴唇將頭伸出來,又不敢靠得太近,小心翼翼地看著她。
馬冰失笑,果然抓出幾把放入它眼前的食槽中。
那骡子哼哼叫了幾聲,甩著尾巴,快樂地吃起來。
它似乎一點兒都沒有被感染主人被害的陰霾。
沒心沒肺的。
陳維種地確實有一手,今年的黃豆還沒下來,馬冰買的自然是去歲的存貨,但顆粒飽滿光滑,個頭都比外頭的大一圈,看著就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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