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後靠坐在龍椅上,突然覺得有些冷。
這龍椅,這皇宮,真空真冷啊。
“父皇啊父皇,您可真是死了都不讓我清靜……”他仰頭看著前面的匾額,喃喃道。
不知不覺,天色已晚,無邊黑夜籠罩著整座皇城,空曠的大殿內越發顯得冷清。
良久,皇帝幽幽吐出一句,“真是,虎父無犬女啊……”
雁錚這一睡就是兩天,久到皇帝都覺得稀罕,中間親自來瞧了一回。
確實很像,模樣像,性子也像。
甚至比她爹娘更剛烈些。
外面吵翻了天,民間吵,朝會上也吵,滿朝文武一見面就嘰嘰喳喳吵吵個不停,弄得皇帝頭都快炸了。
送進來的折子堆成山,皇帝讓王中挑著念了幾份,內容大同小異,然後就直接不看了。
如今臣民的立場基本分外兩派,一派以賢親王為首,覺得無論如何,人死如燈滅,且不知道他們會怎麼選。
雙方爭到後來,已經不僅僅是雁錚的生死,而是牽扯到更多。
文武之爭,派系之鬥……
這些,雁錚全都不知道。
她在宮裡養了幾天傷後,甚至沒有面聖一次,然後就被……下獄了。
王中來傳旨那日,雁錚竟然詭異的生出一種微妙的安定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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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算來了!
但王中待她很客氣,又讓她有點摸不著頭腦。
去了之後才發現,是真客氣。
就這麼鬧了大半個月,裴家人派出霍玫做代表,去女監探視,進門後,半晌沒言語。
本以為都下了大獄,又受了傷,怎麼也得形銷骨立,可這……是不是還胖了?!
“二嫂,你來啦?先坐。”
雁錚抬頭看了眼,喜出望外道。
霍玫有點懵,腦瓜子嗡嗡的,不知現在到底算怎麼回事。
“夫人請坐,”早有獄卒搬了凳子過來,聽說是娘家人,竟還送了一杯熱茶來,“這還是外頭官兒送的好茶葉,我們都沒舍得喝,您嘗嘗。”
確實是好茶葉,雨前龍井。
但怎麼瞧都跟這兒不搭界!
那邊雁錚把完脈,對滿面擔憂的獄卒道:“放心,沒有大毛病,就是早年不注意,傷了胃了,如今家裡瑣事一多,思緒煩悶,難免發作起來。我擬個方子你吃吃看。”
那獄卒就松了口氣,“那就好那就好,勞您費心。”
霍玫眼睜睜看著自家妹子從本不該出現在大牢的桌內抽屜裡取了紙筆,剛一抬手,就有年輕的獄卒幫忙研墨……
我在哪兒?
我看到了什麼?
這真是坐牢?
看完了病,雁錚甚至推開門,衝霍玫招了招手,“二嫂,我坐牢呢,不便出去,外頭冷,咱們進來說話。”
霍玫看著吱呀一聲打開的牢門,“……”
你還知道自己在坐牢啊!
走進去的時候,她甚至有些恍惚。
在她印象中,大牢應該是幽深昏暗冰冷殘酷的,這裡不該有半人高的厚實幹淨的稻草,不該有雪白整潔又蓬松的被褥,更不該有火盆和一整套茶具……
雁錚甚至從包著暖套的茶壺裡倒出滾滾熱茶!
“嫂子,喝茶。”
霍玫:“……”
不,我不是嫂子,你是我嫂子。
桌角那是什麼,點心匣子嗎?!
“家裡人都好嗎?讓大家擔心了,是我的不是。”雁錚請她去“炕上”坐了。
柔軟而溫暖的觸感讓霍玫的表情越發古怪。
她張了張嘴,分明有很多話想說,竟半個字都吐不出來。
家裡人還給準備了皮袄被褥呢,看這樣子,用得上嗎?
雁錚噗嗤笑了聲,衝外面的獄卒大姐們揮手,對方也都笑呵呵回禮。
“她們都很照顧我,你們就放心吧。”
會做獄卒的,家裡多少都跟行伍沾點邊。
現在的年輕人可能不太熟悉“雁家軍”,不明白這簡短的三個字代表什麼,但略有點年紀的人,都清楚。
之前雁錚在城門口的一番慷慨激昂,不過短短半日就穿遍開封內外,毫不客氣地說,就連溝溝坎坎裡的貓狗都知道的。
大牢,自然也不例外。
該說幸運還是本該如此,掌管大牢的官員是武將出身,天然對雁家軍一份親近。
得知雁錚要被投過來,直接下令善待。
而下頭一溜兒大小官員,乃至底層獄卒,本就是女子居多,聽說了雁錚的經歷和所作所為後,無不震驚欽佩。
又憐惜她年紀輕輕就遭受這麼多,自然不會虐待。
便是有幾個本不偏向的,等雁錚幫著免費看了幾次病之後,也樂得隨大流賣好了。
所以說,人就得有一技之長,甭管走到哪兒都不吃虧。
外頭又有裴府、長公主府的打點,幾乎天天都有人來送吃的喝的。
好多曾經被雁錚義診救過的百姓聽說此事,都覺得是先帝不對,馬大夫那樣好的人,救了多少人啊!老天不該對她這麼壞。
更何況她還是雁家軍的後人!
別的不說,人家老子拼死拼活打仗,立下那麼多汗馬功勞,什麼福氣也沒撈著享,權當給閨女換條命不成嗎?
竟還有百姓找人寫了狀子,會寫字的籤了名字,不會寫字的按了手印,在宮門口一跪一整天,愣是把狀子跪到了皇帝案頭。
民意如此,民心所向!
所以真要算起來,蹲大獄的這段日子,竟是這麼多年來雁錚過的最舒坦最輕松的時光。
不光傷病養好了,她甚至還長了點膘。
霍玫面無表情聽她說完,忽然抬手去掐她的臉。
“死妮子!”
霍玫狠狠松了口氣,一把抱住她,“嚇死我們了……”
雁錚眼睛一酸,忍著沒哭,“會好的。”
霍玫用力吸了吸鼻子,抱著她的臉打量許久,點頭,“嗯,確實長了點肉,胖了就好。”
帶點奶膘才像這個年紀的小姑娘。
兩人縮在被子裡,手拉手說了好一會兒話,雁錚也第一次知道了外面的情形。
霍玫說得口幹舌燥,毫不客氣地使喚她給自己倒了幾杯茶,又讓人把帶來的皮袄、皮褥子鋪上。
她一邊親自鋪褥子,一邊絮絮叨叨道:“爹娘和你哥哥都擔心得了不得,小蝦不知道,卻也時常問,問姑姑怎麼不來了……”
雁錚從後侯爺來,都出奇亢奮。
牢頭拍著高聳的胸脯打包票,“這有何難,也不是沒有先例!放心,一切有我呢!”
雁錚就誇贊,“姐姐真是女中豪傑。”
當晚,小侯爺在眾獄卒詭異的注視下偷偷摸摸來了。
原本他的意思是,打點好了,隔著大門說幾句就心滿意足。
奈何眾獄卒十分熱情,直接把他拉了進去。
謝鈺:“……”
我在哪兒?!
但來都來了……
小情侶在眾大姐大嬸們的注視下說了好一會兒話,那頭一群獄卒抱著胳膊嗑瓜子,看得可起勁。
後來牢頭甚至耐不住過來,壓低聲音神秘兮兮道:“其實,這事兒也常有,以前還有好些死囚想給家裡留個種,就把老婆帶進來的……”
謝鈺和雁錚一開始都沒聽懂,愣了半晌,臉騰地就紅透了。
不必不必,大可不必!
熱心的牢頭反復詢問,再三確認不需要後,十分遺憾地離開了。
大約看大牢真的是特別枯燥乏味的差事,自從謝鈺來過一次之後,以牢頭為首的眾獄卒就上了癮,隔三差五就問雁錚,小侯爺咋還不來。
雁錚:“……”
這地兒是能常來的麼?
可每次她稍微流露出這麼點意思,牢頭就一副“別瞧不起人”的表情,大有你一句話,我立刻就能把人弄進來的意思。
雁錚:“……”
我信還不行?
而且大家都特別操心,就很急,操心他們倆日後怎麼辦。
整天有人長籲短嘆,這一個在裡面,一個在外面,也不是長久之計啊。
雁錚:“……”
我自己都沒想那麼多!
冬去春來,粗粗一算,雁錚來開封快一年了。
以前她自己都沒想到,竟會在大牢待這麼久。
偏偏過得還挺愜意。
有時候她都忍不住胡思亂想,若皇帝真不想殺她,又不便放的話,餘生在這裡當個女監大夫也不錯。
就是難為小侯爺了。
謝鈺又來了幾次,最後甚至熟門熟路到開始給幾個獄卒帶禮物。
他走之後,眾人都跑來跟雁錚說,遇到這樣的男人真是很有福氣啦!最後能趕緊成親,多多的生幾個崽……
四月中旬,已經開始把女監當成自己的第三個家的雁錚送走了好幾位室友,又迎來了新人,忽然有一天,宮裡來人了。
她毫無徵兆地要去面聖了。
還是王中。
雁錚瞧了他一眼,笑道:“大半年不見,公公光彩如常啊。”
王中失笑,心道到底是武將之後,膽子就是大。
雁錚隨他在宮裡拐了不知多少道彎,最後來到一間很不起眼的屋子前,“到了,老奴就不陪您進去了。”
皇帝就在裡面。
雁錚是第一次見他,但還是一眼就確定了。
她猶豫著,要不要行大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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