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側過身微笑問:「這又是怎麼了?」
她們正說得熱烈,轉頭略帶詫異地看著我,看見是我,卻也了然。
「姜小姐啊,你不知道?謝家那位太過得意,因為和何太史朝堂上總是不合,竟然把何太史家的姑娘糟蹋了,尋旨再一查,他居然和北齊暗通兵械以發橫財,怪不得一力主戰。現下謝家滿門收押,而他卻帶著個青鈴縣主不知道往哪兒逃去了。真是作孽。」
因為先前諸般緣故,家中並不許傳謝家的消息,我又待嫁閨中,許久不踏出門,竟是不知道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情。
朝堂上面竟然因為這燕雲十六州的事情鬧得這樣厲害,謝家也躲不過去。是,縱然謝宴戈與我之間千般錯,我卻仍然知道他風光霽月、少年風流,有一腔勢必要奪回燕雲十六州的志氣。
柳家的姑娘似慶幸似、憐憫地瞧我一眼,緩緩開口:「姜琇你可算有福氣,好在他早前便退了你婚。」
我瞧著這目光熟悉,想起來我被謝宴戈退婚之後她也這麼憐憫地看我,說:「姜琇你也莫要太傷心,謝小將軍畢竟年少風流。」
我扶了扶鬢邊的釵子,平靜地反問:「這福氣給你要不要啊?」
她一哽,轉回頭繼續講話了。
我看見陸雙歡一副要說話的樣子,以為她是為謝宴戈打不平,誰知道她一出口就是:「早前我就知道他並非什麼正人君子,死纏我不說,甚至屢次想非禮,我以往被一副皮囊所騙,如今終於識得他真面目了。枉我從前覺得他少年英雄。可憐何太史家的姑娘,紅顏到底薄幸。」
竟然是如同被欺騙一般的憤懑。
我頓住。
眼往周圍掃去,聚攏一塊的小姐們個個捂著嘴滿臉嫌惡,誰又能知曉數月前謝宴戈風光得意的時候,這一個個都是忙著給他丟絹花的呢?
世事輪轉,當初不過一分喜歡,現在要用百倍謾罵來還。
姜珍握住了我的手腕,對我輕輕地搖了搖頭,我想了想,還是掙開了。
謝宴戈並非隻是謝宴戈,更是一年前在戰場上銀槍浴血的謝小將軍。我從前讀了那麼多書,沒有一樁是教我,在真相叵測前,這樣對待英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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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手攏在袖裡,一分不亂,再抬起一點下巴,恰好是輕蔑的弧度。
我慢慢地開口:「陸雙歡,好話都讓你說盡了,謝宴戈百般纏你?倘若你真有一分自知之明與廉恥,便說不出這種白日荒夢。」
有小姐一下就笑出了聲,陸雙歡從前諸般纏著謝宴戈,貴女圈裡誰人不知?謝宴戈煩陸雙歡煩得要死,又誰人不知?
我又一張張臉穩穩地掃視過去,一張張臉閃躲地避開我的眼神。
我平靜地說:「去年北齊虎狼之師再南下,京中公子多避讓不願前去,是謝宴戈主動請纓,於此之前謝家已有數名將領為國捐軀。是他先深入敵營、燃草偷襲,冒九死而取一生,單槍取敵將首級。女兒家若有半分敬畏心,便不該在因果清白尚未擲地前,一張嘴顛倒黑白。須知,言語之痛,更甚兵刃。」
倒聽見鼓掌聲,因為這是女宴,隻有皇後在此。
果然人群退散開了一些,皇後出來了。
「說得倒是好。」
皇後的精神似乎比上次見她要好了許多,仍然是滿面的柔善笑意。免了我的禮。
何太史是皇後外祖家。皇後與太子黨主和,與謝家不和。我隻需要知道這些就夠了。況且我與周衍定親,確實是不給她面子。
「那你說說,什麼又是黑白?」
我說:「臣女愚鈍,說不出來什麼。但隻一條,臣女知道大理寺與朝廷的結果就是白。」
「那便是如此了。」
我半夜將將入眠的時候,被輕輕的一聲聲「阿琇」「阿琇」給喚醒,帳前朦朧一個身影,我下意識地想要尖叫,卻被溫厚的手掌捂住了口。
誰能想到被滿上京通緝的謝小將軍,此刻就在我帳前。
我半坐起來,攏起被子。
他這般狼狽的時候,我平生大約隻能見兩次,一次在我及笄禮,一次便是現下。
謝宴戈側過身去,他素來得意驕傲,也未必肯讓我見到他如此狼狽模樣。
我壓低了嗓音,卻止不住牙關相碰得害怕:
「你....這是做什麼?!」
謝宴戈側臉避開我的眼。
「我來問你要一幅畫。」像是怕我不應,又加上半句,「你早前應過的。」
是了,他出徵之前,我應下一副《春日宴》送他,畫了又廢,最後在孫幼宜的宴上寥寥有一幅,給我放在桌案的筒裡了。
是那副歲歲不見的畫。
我咬牙切齒,一字字都難吐:「應下又怎麼樣?世上許諾何嘗多,又豈非個個都守諾得了。」
「一幅畫值得多少錢?又值得你多跑一趟?你項上人頭尚且不保,卻有心來尋一個縹渺的諾。」
謝宴戈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我卻無端感覺他落到了塵埃裡,我也痛極。
我居然覺得自己面目可憎。
我恨意昭然:「謝宴戈,我前世究竟欠你幾何?要我今生淚血相償啊。」
謝宴戈伸出手抹去我眼角的一滴淚,眉骨上劃出一道血。他的手在顫抖。
「姜琇,你聽好,我們不相幹了。」
不相幹是為何物?
是嫁娶不相幹。我會目送你踏上別人的花轎,我會看他人佑你歲歲長樂,我會含笑聽聞你兒孫弄膝。
是生死不相幹。這條路上這麼黑,我一個人走便好了。
我說好。
畫就在桌上,字總歸是我改了,他原本要的是三願如同梁上燕那幅,現下拿走了歲歲不想見,倒也是妥帖得緊。
謝宴戈要走的時候我問:「你會死嗎?」
他說:「很大可能會。」
我問:「你後悔嗎?」
他頓住,卻說:「不悔。」
我說好。其實很久以後我才知道,萬事皆說有轉機,但是卻沒人說過,自始至終,有些人都隻有一個選擇,為了血脈裡傳承的那麼一點使命,必然要丟掉一些東西。謝宴戈是如此,我也是如此。
我成了姜太傅家最好的嫡長女。
他從意氣風發的小將軍成了一個朝廷在逃嫌犯,不論從前風光抑或是現下狼萬般模樣,皆因如此。
8
大雨傾斜,海棠打謝。
長廊八角燈點亮兩盞,在風雨裡搖搖晃晃。
我撐著傘在雨中等,不聲不響。
雨濡湿裙擺,像是蜒出了一幅畫。
門終於被打開,白衣的公子走出來,風雨吹不到他,卻不辨了他眉眼神色。
我抬起頭:「周衍,求你救他。」
周衍站在高階上,往下看我,我從未覺得他如此遠。
「是救謝宴戈,還是救謝小將軍?」他的聲音穿過雨簾。
是救與你曾有情誼的謝宴戈,還是救為國盡忠、如今遭人陷害的謝小將軍?
我顫著長睫,冷氣灌進來。
我站了很久,海棠花在我腳下安然死去,我說:「是謝將軍。」
過往種種,和海棠一起入眠了。
他輕笑,卻莫名帶了雨冷。
白衣的公子拾級而下,雨打在他的身上,他卻置之不理。
他走到我的面前,微俯了身,我這才瞧見淋了雨下他的神情,眉眼裡冷淡如霜。
我把傘遞了一些過去。
周衍捏住我的下巴。
「我剛到北齊時,有貴族以欺辱我為樂,後來王室圍獵,我在山林中撥了長箭,一箭取了他性命。」
「北齊宮妃貪我容顏,想下我藥,我便送了她這世間最骯髒的男人。」
他指下用力,眼底愈發黑。
「姜琇,你以為我是什麼天生善人嗎?」
矜貴的公子終於對我露出了他一角黑色的內裡。
我松開了傘,雨打下來,我感到了通身寒意,卻輕輕地、極輕地,抱住了周衍。
這是一個炙熱的身體,卻因為我突然的親近而僵硬。
黑蓮花公子想用自己不堪入目的往事嚇面前的姑娘,卻怎麼能料到她沒有出現驚慌、惡心的模樣,隻是輕輕地抱住了他呢?
一場大雨從天而降,海棠在庭榭之中沉湎。
我嘆:「周衍。我在。」
周衍極輕地回抱住我,好像擁抱的是一片雲般。但他越發用力,好像要把我嵌進骨血一般。
他的聲音倒是冷得平靜:「姜琇。」
「命歸他。
你,從此歸我。」
9
我的嫁衣落下最後一針的時候,已經入了秋。
孫幼宜已經嫁到保定去了,臨走之前她眉眼裡含的都是笑意,大概也對夫婿很滿意。我祝福她。她湊過來抱住我,在我耳畔說:「阿琇,莫管從前了。世上難尋第二個像周衍一樣對你用心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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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也想試試?」他叼著吸管,歪 頭打量我。氣氛不對勁起來。一股不詳 預感湧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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