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它表現像個真正的石雕,倒好像我是個傻子。
見狀,我將那繩子捆在腰間,發力扯下高臺:「既如此,我就將你拽下神壇,砸個稀巴爛,自然就有出路了!」
話音剛落,那石雕忽然動了!
最先動的是那雙眼睛,那石雕的眼珠此刻卻無比靈活,「祂」富有智慧地凝視著我,口中卻吐出一道熟悉的聲音。
一時間,四野皆靜。
10.
「妹妹。」
那生物被我拽了下來,伏地不起,身姿漸漸變幻。
竟在眼前,漸漸化成了我兄長的樣子!
許久不見的兄長趴伏在地上,滿面塵灰,昂起頭朝我說話:「多虧你破了他們的陣法,我才能被救出來。」
說罷,便朝我招手:「你過來扶我。」
我將他扶起了身,他又指了指脖子上țųₚ的繩套:「妹妹,還有這個呢!」
我搖搖頭:「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哥哥你,現在還不能松開。」
聞言,那笑容一僵。
見我將腰間的草繩緊了緊,對方笑容更燦爛了:「你一路艱辛尋我,怎麼如今見了我,還是一副不高興的樣子?」
「我高興啊,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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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我點頭,他拉著我就往前走:「你餓了嗎,兄長帶你去附近找點吃的,如何?」
對方口吻語氣,的確與我兄長相似,但他說話越多卻越違和,我掙脫了那隻手:「我不吃沒有滋味的食物。」
這句話出口,對方面上堆的笑容消失了,他凝視著我,仿佛第一次學舌的兒童般,聲線變得扭曲而破碎:「你怎麼……不聽我……話呀!」
我緊緊一扯草繩,對方隨即露出痛苦表情:「為何要聽?你又不是我兄長!」
「……我……是……呀……」
「別裝了!」
我冷道,「你能騙我一次,也能騙我第二次!」
那人默了一會,畸長的手臂向我遠遠地伸來:「不對……到底是……哪裡……不一樣?」
我扯了扯嘴角:「因為,他從沒有對我笑過。」
11.
自我記事起,父母與兄長一直保有著共同的秘密。
從小到大,不僅兄長從未露過笑臉,就連我親爹娘也是愁眉緊鎖,整日裡恐懼緊張,以至於抑鬱成疾,早早撒手人寰。
是以,這個怪人一開始就露出了破綻。
我冷冷地看它表演,演出了一個「體恤幼妹」的形象,不僅不害怕,甚至覺得有些好笑,而對方見我夷然不懼,竟頭一縮,漸漸往長衫裡鑽去。
面前的衣冠如蟬蛻一般脫落於地,隨後,一個生著渾身鱗片的東西昂然人立在我面前。
很難形容「祂」的長相。
那生物狐不狐,狸不狸,披著一身寒光閃閃的鱗片,口中吐出一道細長、扭曲的音調:「小娘子~~~什麼出身~~~」
我緊了緊手上的草繩:「不過農家之女!」
「怎麼~~~~可能~~~~」
那生物見掙脫不開,便不再掙扎,一對湛亮的眼睛仰首望天:「阿修羅,那小惒惓,惎惏惐惑?……」
隨後,虛空中傳來一聲悵惘的嘆息:
「也罷,放她走吧。」
不知它在對誰說話,我用力一拽草繩:「是你們害了我兄長?」
「沒有。」
這一次,那縹緲的聲音出現在背後。
我轉身,隻見那人長衣垂地,注目生輝,看起來皎潔而寂寞:「他和你一樣不願留下,早已離開了。」
「……我不信。」我緩緩收緊繩套,「畢竟,就連這個村莊都是假的,不是麼?」
聞言,他發出一聲長長的、悵惘的嘆息:
「一直這樣清醒,難道不會很累麼?」
話音剛落,本來漆黑的天穹漸漸亮起,隨著視野的開闊,四周炊煙依稀的村莊忽然全部消失了。
12.
眨眼間,繩子的那一頭空了。
我站在半人高的莽草裡,眼睜睜看著四周的景物在快速褪色,寺還是那個寺,但裡裡外外到處都是密密麻麻的大榕樹。
它們沿著斷裂的圍牆攀援而上,在寺廟最高處合攏,幾乎是遮天蔽日,粗壯的氣根附近,還稀稀拉拉生著幾株山核桃,枝丫都已經被薅禿。
莫非,這幾天我都在這個樹墳裡轉悠?
環顧四周的大樹,上面還掛著不少村莊中見過的人,他們似乎都還活著,胸膛還在一起一伏地顫動。
無數個枝丫伸到他們嘴邊,滴下白色的樹汁,似乎正在延續他們的生命。
——但這些人裡,並沒有兄長。
「我說過,他離開了。」
我循聲望去,卻見中央的大樹下,立著個淡淡修長的影子。
那半狐半狸的生物逃進了神龛,隻剩「祂」站在一地滴落的白色裡,那東西仿佛棉花一般膨脹,卻有著無可比擬的溫厚與潤澤,一簇一簇仿佛蓮花。
我忍不住咽了咽口水:「這是什麼?」
「白太歲。」
「……所謂神的食物,真的來自另一個世界嗎?」
許久,對方淡淡道:「你很聰明。」
「可,為什麼要給他們吃這個?」
「這樣,他們就可以一直生活在美夢裡,再也不用醒來。」
對這匪夷所思的場景,我震驚失語:「不,我不明白!這麼做,對你們又有什麼好處?」
「是虔信——你們獻祭了虔信,我們才能在這個世界留下痕跡。」
「所以,這到底是他們的夢,還是你們的夢?」
這個問題,對方沒有回答。
我撸了把額上的冷汗:「那,那我兄長……?」
「他離開前,給你留了東西。」說著,「祂」一手指向大榕樹高處。
我爬上去,確然發現了一個青皮包裹,倒出來看,裡面有路引、舉薦信、火石,並有幾個已經發霉的饅頭。
裡面,還有封薄紙。
「看了這封信,你還懷疑我騙你嗎?」
「……」
我拿著信,簡單的幾個字,來回看了許久。
「實際上,那些人是自願留下的,」那淡淡的影子朝著我,似有幾分悵惘,「比起在外面風餐露宿,他們寧可沉睡在夢裡,不願醒來。」
我不置可否。
對方明白我終究不信,搖了搖頭:「也罷,這黑山終究容不下你,也留不住你。
「既然你不願意,那便離開吧。」
13.
我簡單收拾了下包袱。
這麼一會,頭頂忽然下起了瓢潑大雨,殘垣斷壁之下,掛在樹上的人們紛紛發出了細小的呻吟聲。
我退到樹根下避雨,差點踩到一個書生。
不遠處,那修長的影子立在雨幕下,隱約悽冷與幽怨,我左右找了找,發現了書生身旁的油紙傘。
目視我撐著傘過來,那影子無動於衷:「人間的雨打不到我。」
「我隻是想給你撐傘。」
「……」
「你既不願意我被淋湿,為何不留下來陪我?」
那聲音依舊清透而酥軟,如一陣拂體而過的清風,我渾身一顫:「等找到了兄長,我會回來找你,到那時,我們可以去尋一片真正的樂土。」
「什麼是真正的樂土?」
我興致勃勃道:「即便不祈求神明,那裡也沒有凍餒,沒有痛苦,雞鴨遍地,牛羊成群,人人有衣穿,人人有肉吃,就像你們創造的夢境……樂土就是這樣的所在。」
日光下,那影子仿佛太陽再濃就要化去,但顯然還在認真地傾聽著。
我忽然心生不忍:
「我隻是想,或許……在那裡,你會得到真正的愉悅。」
「我從不知什麼是愉悅。」
空氣中,傳來一陣輕柔的絮語,
「我曾聽過路的旅人說,皇城裡有一朵珍稀的曼陀羅,花開時能看到大千世界,你若想回報我,就帶來給我看罷。」
「……好,我答應你。」
頭頂下,暴雨倏忽而來,倏忽而去。
我抬頭看看漸漸白亮的天色,梳上男髻,穿上兄長的衣袍,便帶著行李出了寺門。
身後,一聲幽幽嘆息,飄散在了風裡。
14.
走出寺門,隻見來時所見的榕樹林,連同背靠的巍峨黑山,一同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心下悵然若失,但也隻能背著包袱繼續趕路,又往南走了一天一夜,山坡後傳來一陣陣裹挾著水汽的、帶著土腥味的涼風。
是江!
我連忙抱緊了身上的包裹,朝去江的方向疾行。
望山跑死馬。
這一走,又足足走了半天才到江畔。
隻見前方一座漁港,泊著幾條掛著漁網的紅椽大船,船頭立著幾個面色黧黑的漁民,看起來正在收網。
我剛要奔過去,肩膀忽然被人拖住:
「兄,兄臺!」
回身一看,正是那寺中遇到的書生。
此刻,對方卻像從未見過我似的,神色熱情:「這位兄臺,你也是要下金陵趕考的麼?」
我疑惑:「是你,你沒有留在黑山?」
「黑山?」
對方愣了一瞬:「什麼黑山?」
「沒什麼,」我搖搖頭,「既然都要下金陵,那我們不如彼此為伴,也好有個照應。」
對方連連點頭:「是極,是極!」
望著對方興高採烈的身影,我頓時滿心悵惘……原來,那個人並沒有騙我。
不願留下的,最終都離開了。
之後,我和書生互換了名字。
此人名叫秦大偉,祖上是南方人士,此番便是投奔京中姑父去的。
他為人有些魯莽簡單,卻也不失直率純樸,聽我說從來沒坐過船,當下便自告奮勇去買船票。
就這樣,花費了五十個銅板後,我們搭上了南下金陵的商船。
15.
千裡江陵,七日便至。
快到江陵的當口,我喝多了口味土腥的魚湯,竟有些思念山核桃,當下掏出那個紅紗裹住的小像,對著剩下的幾個果子就是一頓造。
雪白的果仁掉在船板上,那紅紗上也沾滿了果皮碎屑,看起來髒兮兮的,我將小像撿起,依舊塞進懷裡,靠在船艙裡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半夢半醒之際,失蹤的兄長再一次出現在面前。
但他與往常,似乎有些不一樣了。
隻見兄長整個人飄在空中,腦後卻出現了一輪金色光輝的佛光,上衣的袍裳輕飄飄地垂下來,整個人神聖而清舉:「小妹你看,我修成了正果。」
「什麼?」
我揉了揉眼睛:「哥哥,你不是趕考去了麼?」
他搖頭:「我皈依了佛祖,如今已沒有當官的必要了。」
或許我應該相信的。
但那飄在空中的裳服上滴了點點血漬,卻隱約透露出某種不詳,兄長那紫色的唇還在不住翕動:「我已修成了正果,你得空,便來尋我。」
我試圖追上去拉住他,那影子卻越飄越高。
「哥,你如今去哪裡了?!」
他不回答我的問題,卻在不住地重復那句話:「我已修成了正果,你得空,便來尋我。
「我已修成了正果,你得空,便來尋我。」
此時的我早已不知何為恐懼,當下點點頭:
「好,我這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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