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嘉說:「無妨。就是這樁親事……」
我笑:「我與林公子氣場不和,一切都好,隻是不合適。」
林嘉差書童送我們回去,誠懇道:「還請謝姑娘不要對旁人提起。我會再上門賠罪,不會讓旁人挑出任何謝姑娘的錯處。」
林嘉使喚書童很熟練,那書童對林嘉的態度也與對端王一般。
我瞧在眼裡,想,也許不止幾年。
在我幼時的記憶裡,他們就是如此。
我忽然想問,也問出口了。
「林公子,你還能推脫多久呢?」
「謝姑娘放心,我絕不會欺瞞女子與我成婚。」
「我的意思是,你不似對端王無情。」
林嘉苦笑:「那是端王。」
太後與皇帝的心肝。
再說就不禮貌了。
8
林嘉與林夫人上門那日,我看見端王的馬車停在府外。
正巧我抱著給芸娘祈福用的喜事用品,那書童來問我:「我家主子問,今日商議的是不再議親,而不是議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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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氣笑了:「請替我給你主子帶句話。他問一千句一萬句林嘉是否求娶哪家千金,都不如他稟告太後要與林嘉成婚來得有用。」
也不等書童再傳話,我徑自入府。
太後替端王相看王妃,可是有好些日子了,端王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等林嘉和林夫人出門時,端王府的馬車已經離開。
書靈還在心裡瘋狂罵端王發癲發到別人家門口,我聽得發笑,鬱氣也散了。
書靈陪我一起做針線,給芸娘肚子裡的孩子做肚兜。
我忽而想起芸娘嫁入楊家後的感慨。
作為高門貴女,無論接的是什麼攤子,都要撐起來。
程家也嫁得,與程母鬥個三年五載,拿到管家權,將窩囊廢一般的丈夫馴得聽話。
林家也嫁得,左右林嘉喜歡男子,有端王在也不會有妾侍外室子,主母的地位無可撼動,嫁端王同理。
楊家也嫁得,妻妾成群就當分擔生育壓力,勾心鬥角就當施展才智。隻要熬過這艱難的一胎,日後便松快許多,隻消培養庶出為親生子女鋪路。
芸娘曾說羨慕我,不必一直被捏著,等年紀到了就摁進某個出現裂縫的交點。
可如今,我也有些茫然。
這也嫁得,那也嫁得,那我在嫁什麼?
書靈見我嘆氣,問我憂愁什麼。
我難以表述,想了想,隻能模糊地表達:「我在想,我要嫁一個什麼樣的男子。」
書靈笑道:「小姐忽而恨嫁了呀。」
【天殺的,就相兩回親,一個抖 M 一個男同,給小姐整得都自閉了。
【我想想京城現在還有哪些好男人。城南的張三,城東的李四,城西的劉五……那一大群詩會才子,被純安居士誇過的,等著,統統給小姐安排上!】
書靈列了長長的一串名單,真是說到做到,雷厲風行。
她帶我四處觀察,有的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有的表裡如一一表人才。
書靈問:「小姐,你可有滿意的?」
大有要給人家套麻袋打暈送給我的意思。
我失笑,坦誠道:「你別嫌我要求多,我都不滿意。」
我也說不清何處不滿意。
書靈不問,隻說:「小姐不滿意也正常。」
她對我總是信任且崇拜。
就好像當年我逃不動了讓她先走,她背著我跑得雙腳潰爛、喉間溢血都不肯停,硬是闖出一條生路。
她說:「謝汀竹,你絕不能就死在這裡。」
我停下練字,問:「你不覺得我眼高於頂?」
書靈笑出兩個梨渦:「你可是八歲一首小詩才驚京城的謝汀竹。」
忽見母親的婢女急切地來報。
皇後召母親入宮,要我隨行。
聽說,與許久未露面的端王有關。
9
皇後笑道:「竹兒長這麼大了。」
我恭敬地行禮。
我的姨母還未跟丈夫去封地時,與皇後關系親密。
母親生我後身子不好,父親公務繁忙,姨母將我接到身邊精心照料到六歲。
後來姨母走了,皇後還不是皇後。謝氏隻做純臣,偏向於避嫌,這層關系就淡了。
多年未再這般相見,皇後仍然親切。
母親試探著問觐見緣由,皇後直言:「端王對太後說,要與他的伴讀一生一世一雙人,太後直接關了端王禁閉。」
母親倒吸一口涼氣。
「前兩天太後召林夫人入宮問,林夫人正說沒有此事,林嘉不久前還在相看人家。林嘉匆匆拿了牌子入宮,事急從權,拿的是端王那塊哪都能去的牌子,求太後不要牽連他的家人。」
皇後無奈道,「太後還沒怎麼的呢,端王鬧起來了,急得太後嘴上起了兩個大泡。本宮也不好闲著。不能插手他們母子間的事,就召有關的人進宮問一問吧,聊表心意。你們不必驚慌,權當敘舊。
「竹兒,本宮與你母親聊些婦人的話題,你隨嬤嬤出去玩吧。」
我應是出去。
沒走多久,遇見了三皇子康王。
他一副偶遇的姿態,親昵地喚道:「謝家妹妹。」
用書靈的話來說,我現在是懸著的心終於死了。
我恭敬行禮。
康王笑道:「我們如此生分了嗎?一同走走吧。」
果不其然,走著走著就提到端王和林嘉,又順勢聊到我議親的事。
「今日一見才發現,謝妹妹亭亭玉立,已然開始籌備婚嫁了。」
我說:「殿下也成熟不少。聽聞殿下的正妃誕下麟兒後,顏側妃也傳出喜訊有孕,真是好事成雙。」
「謝妹妹才貌雙全,提親的人絡繹不絕,不知要花落誰家。多年前,淳郡王妃……」
我笑著退後兩步:「白駒過隙,姨母離京都快十年了。」
點到為止。
康王也不再提。
隻是在我和母親出宮前暗示,他府中還有一個空置的側妃之位。
涉及皇權,就不止婚姻了。
母親問我,我說:「自十年前避嫌,就不該再與要爭儲位的皇嗣過從甚密,遑論我做側妃。」
康王是想利用昔日的情誼和玩笑話,利用我,將謝氏綁在他身上。
哥哥驚奇道:「竹竹竟會講大人的話了。」
我哭笑不得:「哥哥怎麼還把我當小孩子?我很聰明的。」
哥哥笑著說:「還是不夠老成。」
他指尖一晃,亮出一塊銀裸子。
我心裡閃過一絲不祥的預感。
——看著怎麼像我賄賂悅來酒樓掌櫃的那些?
預感成真。
哥哥說:「我一眼就認出來了。謝氏獨有的花紋快磨平了,但我可是在大理寺任職。」
我心服口服。
「哥哥,對不住,我算計了你。」
「無妨,我知你沒有壞心。而且你長成大人了,我寧願你機關算盡,也不願你單純無知。蓮蓮的性子也要改。」
說到這個,我問:「後來程公子怎麼樣了?抓得輕易,後頭會不會麻煩?」
哥哥笑眼彎彎:「不麻煩,他犯的事不少。我的同僚們每天都氣得火冒三丈,那麼多犯人,多抽他一個也不多,反倒要怕他爽到。」
我失笑。
「竹竹,哥哥努力就是為了保護你們。此番雖有皇後明示,但你嫁不嫁康王都無妨。哥哥不會讓你受委屈,父親也這麼說。」
10
康王也嫁得,做幾年側妃,之後是皇妃。也許和皇後一樣,養育幾個子嗣,熬上許多年一擊必殺,做成皇後。再熬上許多年,興許又做了太後。
當我開始認真思考要不要嫁給康王時,反而更茫然。
書靈不懂我的憂愁,還在規劃哪天要去看哪位才子。
我愁得都不說話了,書靈被迫沉默寡言,不說的話都在心裡憋著,心聲密集,天馬行空。
【小姐是真發愁啊,以前三天一首詩,這個月的 KPI 還一篇都沒完成。好久沒吹小姐的彩虹屁了,有點不習慣。
【天殺的,這是什麼世道,我們小姐金枝玉葉、仙姿玉貌、蕙質蘭心……這都愁嫁?一張俏臉都愁得發灰了。
【這風刮得,小姐的手稿都給吹跑了。我撿撿撿撿撿,都收起來,日後說不定有機會給純安居士看呢。】
又是純安居士。
我從書靈的心聲中認識這個陌生人。
她年逾半百,精神矍鑠,氣度不凡,逸群之才。
書靈說純安居士名滿天下、流芳百世,可我對這個名字一無所聞。
不過,我能聽到書靈的心聲,書靈也有奇遇也正常。瞧書靈吃飯睡覺都正常,不似得了癔症,我沒在意,權當故事聽。
純安居士實在是一個妙人。
她的前半生是一團迷霧,在知天命的年紀一鳴驚人橫空出世,嘔心瀝血制作了一系列詩選,讓許多無名女作者的精彩詩篇得以流傳,在文學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我心向往之。
書靈視若珍寶般將我的手稿集結成冊,咬著手指給冊子取名。
我問:「這些都是草稿,你費那個勁做什麼?」
書靈舉起宣紙抖抖:「小姐寫得都好。」
【小姐,你現在是發達了,獨留我一個人在村裡畫符。這都隨手一寫就是神跡了,我都想偷出去賣錢,還覺得不好?】
想到書靈那手字,我嘆氣道:「練也沒少練,罵也罵過,你的字怎麼從來不見長進?」
書靈嘟囔:「寫這些字太麻煩了。」
書靈學什麼都快,偏偏練不好字,歪歪扭扭還缺筆畫。
某年冬日大雪,我帶她溜出家門賞梅,雪景賞梅圖一揮而成。
我邀她也添一枝紅梅、留一行字,她推辭半天拗不過我,還是下筆了。
回家後,哥哥以為是我凍爛了手強加幾筆,笑了我半年。我自己見了也想笑,忍著沒出賣書靈。
想起這事,我笑道:「這次可不能再讓哥哥看見了。」
書靈漲紅了臉要打我,我笑著提起裙擺跑出門,踏入蒼茫雪中。
「又下雪了,走,咱們再去梅山。」
這次去卻不巧,遇見康王微服出遊。
我題詩一首,康王拍掌笑道:「父皇說今日大雪,要本王出門看一看,果真有奇遇。謝氏女的才情名不虛傳,字也有謝大人的風骨。本王也做了一首,總覺得差了點意思。這詩呈給父皇看,父皇一定也會誇的。」
我看了一眼他的詩,又移開視線。
康王期待地看著我,但我真誇不出來。
書靈在心裡嘎嘎笑:【嘎嘎嘎,梅花一兩枝,三枝四五枝。我在謝家被少爺小姐們秀了這麼多年,終於有一天能自信地說我上我也行了!】
我靜靜看著墨跡幹涸,將宣紙卷起給書靈收好。
「殿下謬贊,臣女這點小才,難登大雅之堂,難入陛下之眼。」
康王又邀我去半山亭中小坐一會兒,說是王妃在亭中小憩,我們也當認識一番。
我微微笑道:「王妃勞累,今日就不叨擾了。」
回府路上,書靈問:「小姐想好了不嫁康王?」
是,我決心不嫁康王。
陛下讓正大興土木為舅舅建造新府邸的康王看雪,是要他香車寶馬闲情賞梅作詩,還是要他去郊外看被雪壓塌的棚戶和堆積的棚戶?
他沒有賢君之資,陛下還在壯年知人善察,謝氏不能涉險。
他喜愛我的才名,可並不關心我的才華,我不願同床異夢。
也許就是在那一瞬間,連日的憂愁消散,我終於想明白。
我不恨嫁,但我愁嫁。
不是我憂愁於嫁什麼樣的男人,而是我惶惑於過什麼樣的人生。
11
我決定回江南去。
我告訴母親時,母親正坐在金鑲玉竹林裡看書。
這片竹林是父親為母親移栽養護的,近期雪災嚴重,父親忙於公務已有好幾日未歸家,母親身邊的位置便空了下來。
母親說:「那我傳信讓哥哥們來接你。」
我外祖家是江南的名門世家,外祖父極有聲望。
母親作為幼女,被捧在掌心養大,當年也是百家求娶。
我說:「也許要好幾年才回來。」
母親說:「自己外祖家,住多久都使得。我出嫁後很少回去,爹娘也想得緊,正好你替我多陪陪他們。
「嫁人不急,我和你爹私心裡都想再留你幾年。康王也算不得良配,你走遠些讓他歇了心思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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