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我給裴二叔寫了信。
問他近來可好,可還有空回雲安縣?
我知道他很忙,長安軍營的軍火走私案,牽連甚廣,連康王殿下都扯了進來。
京內官場遭到大清洗。
而裴二郎作為新赴任的武官,底子幹凈,毫無疑問地趕上了好時候,直接升了二品。
短時間內,他是沒辦法回來了。
如此又過了半月,阿香的身子越來越差,我終於急了。
拿著自己新裁的衣裳,拎著燉了好久的雞湯,帶著小桃去了趙大叔家。
小桃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到了屋裡就嚷嚷:「阿香姐姐,不就是個男的嚜,你要學學我們村的吳寡婦,得不到就閹了他。」
我:……
阿香氣色實在差,忍不住抿唇笑,也是面容憔悴枯槁。
我拿出那件浮光錦的新衣遞給她:「好看吧,我特意選的碧霞色,穿上跟披了雲彩一樣,你快試試,穿好了喝碗雞湯,咱們去州橋轉轉,晚上有燈會呢。」
「不去了,我渾身沒勁,實在起不來。」
「阿香……」
「玉娘,這衣裳真好看,可惜我出不了門,你能穿了給我瞧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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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香聲音輕柔,眼神顯得空落落的,我忍不住嗔她:「出不了門就留著以後穿,有的是機會,你先把雞湯喝了。」
「我喝不下,心慌得厲害,真的,我也想喝,也知道我爹難受,可我好像真的不成了,玉娘,我不想死,可我撐不住……」
從阿香家出來,我眼淚就沒斷過。
在她的要求下,我穿了那件碧霞色的浮光錦裙,她說頭發散下來才好看,我這個多年的寡婦,就重新用簪子挽了髻,長發大都披散下來,垂落至腰際。
阿香說,玉娘,你真好看,眼睛好看,嘴巴也好看,像把雲彩披在了身上,你今晚去幫我看看州橋的燈會好不好……
她好像撐不過今晚了。
我邊走邊哭,在街上穿過人群,眼淚洶湧。
小桃從一開始的聒噪,也變得開始緊張:「嫂子,你哭什麼?阿香姐姐要死了嗎,她方才說的難道都是遺言?」
然後,我們倆就一起邊走邊哭,邊哭邊走。
街上人群紛紛回顧,議論不止。
我和小桃從縣城大街拐進獅子巷。
從獅子巷走向南州橋。
天色漸晚,街上的花燈開始點燃。
淚眼蒙眬間,走到了豆花鋪子,我竟然產生了幻覺,看到裴二叔站在鋪子門口,穿了件墨色鑲銀邊的流雲紋勁裝,腰身緊實,身如玉樹。
然後他朝我們抬眸看了一眼,愣住。
「那不是我二哥嗎?他怎麼回來了?」小桃邊哭邊問我。
「不,不知道啊,他怎麼回來了?」我邊哭邊回答。
接著我反應過來,放聲大哭,哇哇哇地朝他跑去。
沖勁太大,直接一頭撞到了他懷裡,激動得語無倫次:「二叔,二叔可來了,你怎麼現在才來,嗚嗚嗚。」
裴二郎穩住我的身子,先是用手握住我的肩頭,皺眉打量,然後用拇指抹了下我淚如泉湧的眼睛,聲音竟有幾分疼惜:「怎麼了,先別哭,眼睛都哭腫了。」
待到我抽泣著告訴他事情原委,並拉著他轉身去趙大叔家,身後傳來小桃更加嘹亮的哭聲——
「哇哇哇,原來阿香姐姐得不到的人是我哥啊……」
……
從趙大叔家出來,我已經情緒十分穩定。
不知裴二郎在屋子裡跟阿香說了什麼,出來的時候,他臉色便不太好看。
回鋪子的路上我問他:「二叔,你怎麼了,阿香沒事吧?」
他抿了下唇,像是在壓抑自己的情緒,「沒事。」
「沒事就好,她這是心病,淤堵不通,大夫說還需心藥來醫……」
「寫信問我什麼時候回來,就是為這事?」裴二郎突然打斷我的話。
「是啊,我都快急死了。」
「是嗎?」
他突然停下腳步,眸子黑沉沉地看著我,冷笑一聲:「我不一樣,我快蠢死了。」
我愣了下,不知他什麼意思,也覺得匪夷所思,他這樣的大將軍,怎會說出這樣奇怪的話?
「你,你怎麼會蠢,你可是朝廷的二品大員,你要是蠢,聖上也不會要你。」
「嘶……」
裴二郎輕嘶了一聲,似乎隱忍著什麼情緒,對上我不明所以又忐忑不安的眼睛。
他忽又笑了——
「二叔,我是不是又說錯了什麼?」我有些不知所措。
「沒有,這是你新裁的衣裳?」
「嗯嗯,一百兩銀子才買了三匹布,太貴了。」
畢竟是花他銀子買的,我頗是不好意思。
他倒是不在意,聲音低沉含笑:「不貴,物超所值,很好看。」
「是吧,我也覺得好看,可我還是肉疼得不行,臨了又跟那掌櫃還價,多拿了他一匹上好的素絹布,他還不樂意……」
我挺高興,想跟他仔細講講佔便宜的過程,一抬頭,看到他漆黑的眼睛,眼底蘊含著細碎的光,突然心裡有點慌。
他方才說什麼來著,很好看。
「二,二叔,天不早了,咱們趕緊回鋪子看看太母吧。」
「不急,我方才看過她了,精神很好,手勁也很大。」
「……她又用拐杖打你了?」
「嗯。」
「……」
完了,我好像比之前更慌了。
一路走回鋪子,獅子巷至州橋,青石板路向前伸展,兩側花燈高懸,一派通明。
州橋附近更是熱鬧。
花燈琳瑯,笙鼓鼎沸,還有秦樓的妓子在河上畫舫裡彈琵琶。
裴二郎回來得很巧,今日有花燈會。
到了鋪子門口,也沒有回去,他說多年未逛過燈會了,讓我帶他去橋西走一走。
我道要回去照看下太母,他說有小桃在,不用擔心。
然後就這麼靜靜地看著我,挺拔的鼻梁與劍眉,像是險峻的峰。
這人向來是不容抗拒的,我於是訕笑兩聲,走在前面為他引路。
街邊還買了一盞兔子燈。
人流鼎沸,我在前,他在後。
手中的兔子燈燃著一團光芒。
大概是我穿了件極耀眼的衣裳,一路很多人看我,連同那如芒在背的目光,實在令我心慌,然後一個不小心崴了一腳。
裴二郎適時地伸出手扶住了我,人流之中我們倆擠到了橋邊,他關切的聲音從我頭頂傳來——
「疼嗎,我背你。」
「啊?不用,二叔扶我一下即可。」
燈會沒逛完,那隻有力的大手,就這麼扶著我,一瘸一拐地回了豆花鋪子。
好巧不巧地,看到了等在門口的秀才。
陳秀才隔著老遠看我瘸了腿,緊張地走來,慌道:「玉娘,你怎麼了?」
「沒事,崴到了腳而已。」
他伸出了手,似是想從裴二郎手中把我接過來。
這舉止有些僭越,果不其然,裴二郎面色沉了下來,看著秀才,眸子冷冷。
我心裡一緊,立刻道:「秀才,這是我家二叔,今日剛從京中回來。」
秀才自然是知道他的,隻是沒有正式打過照面而已,他是個溫文有禮的人,屈身朝裴二郎行了個揖禮——
「裴將軍。」
裴二郎沒說話,依舊靜靜地看著他,一點面子也沒給。
我有些尷尬,又道:「二叔,秀才公原是咱們小桃的教書先生,如今考過了鄉試,三月裡他就要入京趕考了。」
他終於有了反應,神情依舊淡漠,「春闈應在二月,為何三月裡才去京中?」
秀才忙道:「原是在二月的,今年年關朝中多事,聖上前不久下旨將殿試改到了五月裡。」
朝中多事,想來便是那樁軍火案鬧的了。
裴二郎點了點頭,沒再說話,我接著道:「三月春闈也應準備出發了,東西可都收拾好了?」
「收拾好了,該帶的都帶了,鄉試時正值天寒,如今已然回暖,護膝便不再帶去了,玉娘做的那隻黑羔毛袋墊甚好,我帶上了,考試時可放在凳子上……」
「那個,秀才你先回去吧,我站著有些累,今日不多聊了。」
「哦哦,好,那你記得敷下腳,不然明天走不成路了。」
秀才依依不舍地朝我們揖禮離開,三步兩回頭。
我也不知為何,心裡直發虛,沒敢再去看裴二郎,耷拉著腦袋,被他攙扶著回了二樓房間。
進了屋子,不用再面對裴二郎,頓時松了口氣。
方才之舉,並不是秀才僭越,而是在他考上舉人之後,已經同我商議過,想在進京趕考之前,將我們二人的事給定下。
所謂的定下,自然是要告訴裴家人。
所謂的裴家人,自然是裴二郎了。
放妻書他早就簽給我了,我要嫁給秀才,沒什麼於理不合的。
隻是名義上到底是他家寡嫂,相伴多年,該跟他商榷一下。
他今日回了雲安縣,正是機會。
可是我不知為何心裡發虛,總覺得做了什麼不光彩的事。
這麼一想,又不太舒服,沒偷沒搶,有什麼不光彩的,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大將軍家的寡嫂不想守節,一點也不丟人。
更何況,我感覺裴二郎這次回來,總顯得怪怪的,讓人心裡沒底。
我下定決心,明日見了他,就跟他說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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