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拎起手中的長棍,照著他的後腦勺敲下,一字一頓道:「你放屁!什麼左相門生排擠,什麼方墨亭從中作梗,你便中不了舉,真以為自己是什麼文曲星下凡、寶貝金疙瘩了,狗屁一個。」
我一下又一下砸在他身上,頭上。
連同這一年的憤懑與屈辱,盡數宣泄。
昏迷前的最後一刻,陸淮生捂著腦袋上的血,驚懼地大喊:「你怎生如此粗魯?」
「你如今倒是知道我粗魯了?」
我扶著桌子喘著氣,不緊不慢地理好衣襟,輕聲喚侍衛進來:
「將人送去官府,擅闖景侯府,該怎麼治罪便怎麼治,不用講情面。」
那侍衛遲疑片刻,咽了口唾沫,方才抱拳應了聲:「是。」
侍衛離開後,我走出正堂,猝不及防撞到了人,一抬頭,正對上方墨亭似笑非笑的眼。
我忐忑地問:「你方才一直在?」
似乎成婚以來,我從未在他面前,露出如此粗莽的一面。
方墨亭摸摸鼻子,啞然失笑:「少見夫人如此剽悍,不由得多欣賞了一會兒。」
我噎了一下。
他靜靜看了我半晌,自收攏的袖口,取出一柄匕首遞給我:
「下次用這個。」
「即便我不在身邊,也要保護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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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春日。
白石素喜,苔枝綴玉,那是一個極好的豔陽天。
方墨亭與我,行走在上京最熱鬧的街巷裡。
像塵世間最尋常的一對夫妻。
這樣細碎的日常,他都願陪我磋磨。
路過琴館,我無意瞥見那置物架上的琴,隻一眼,便拉著他匆匆離開了。
午後,我在亭中的八仙桌上看話本子。
眼皮撐不住,索性伏倒在桌前小憩。
再睜眼時,那尾熟悉的琴就擺在了我面前。
驚鴻一瞥的物什,就這樣悄然落在了實處。
若是從前,我定是會歡喜得緊。
身後的方墨亭捺著眉,小心翼翼替我系上披風。
我按住他落在我肩頭的手,頓了頓:「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提著燈,從長長的甬道走過,真的好黑啊。」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亂七八糟的夢。
但方墨亭就在一旁靜靜聽著,眼裡沒有絲毫不耐。
最後,我的視線落在琴上,卻下意識縮了手。
是的,我不敢面對……
他眼神溫和,定定地看著我,半晌,握著我的指尖落在琴上,輕聲道:「別怕。」
我喉頭哽咽,原來,他一直知道我的心結所在。
隻是我不說,他便從不問。
那首從前諳熟於心的曲子,終是被我彈得亂七八糟。
最後的結束,古琴發出刺耳的顫聲。
我心中不免氣悶,氣他明知道我談不好琴了,還要看我這樣出糗。
抬頭時,方墨亭似乎正要開口。
我下意識捂上他的唇,不想再聽他的評價。
直到那雙湿漉漉的眼眸,直勾勾地看得我心發慌,才不由放下了手。
他眼中的光微微一黯,啞聲笑道:「如聽仙樂耳暫明。」
隨後,方墨亭牽過我的手,將我攬入懷中,一下又一下撫著我手腕上的舊傷,聲音微微發顫:「你教我。」
他低著頭道:「以後,我隻彈給夫人一人聽。」
我心中微微一熱。
曾有一人說:
這一年上京的第一場雪,他便娶我過門,可那人食言了。
幸而他食言了。
才讓李稚魚在這空蕪的歲月一隅,遇到這樣好的方墨亭。
(正文完)
番外
史書上說,方墨亭這一生從無敗績。
但隻有他自己知道,有過的。
就在三年前。
也許在很多人眼裡,那是一場以少勝多的勝仗,一場合該被載於青史長卷的戰役。
但沒有人知道,那場戰役他們付出了多慘烈的代價。
那支自甘赴死作「餌」的隊伍,每一張臉都曾於午夜夢回中怪誕地出現。
他們是老兵,是他這些年無數戰役中,過命的兄弟。
也是這些人,在那個時候,毫不猶豫地站出來。
他們沒念過幾天書,說不出文绉绉的大道理。
憋了半天,也不過紅著臉,重重拍上他的肩頭:
「方小侯爺,他們年輕的少年郎有大好前程哩。」
「小侯爺,這種陣前殺敵的事,我老任自然是頭一個衝在前頭。」
慈不掌兵,他清楚明白,那晚寅時,是他們最後的機會。
所以,縱然心頭千般不願,他依舊下了令,老兵們用血肉之軀,撕開一道口子。
為剩下的人帶來一線生機。
那場戰役,在世人眼中打得極為漂亮,是方墨亭功名錄上最濃墨重彩的一筆。
但隻有他知道,這份所謂的功名錄上沾了多少血花。
回去後,他帶著亡人遺物,或是箭頭、或是殘破的兵刃。
一戶又一戶地,送去最後的遺物。
也有婦人一邊哭一邊笑:「小侯爺,我家柱子說能跟著你打仗,就是死,也得勁嘞。」
更多的是質問:「你為什麼沒把他帶回來?」
於方墨亭而言,鋪天蓋地的指責他可以承受,但那一雙雙流著血淚的眼,寫滿了濃重的失望,才是他不敢面對的。
很突然地,他不再敢碰自己的長槍。
刀槍劍戟的聲響,都能令他記起那個似乎永遠沒有白晝到來的長夜。
最後一戶,老妪年歲已有七十。
與獨子天人永隔,他向老妪送撫恤金。
老妪衝出來,扯著他的領子,一遍又一遍地問:「你殺了他,是你殺了他!」
村莊裡聞訊而來的人不明就裡,以為他欺負了老人家。
石子、柴棍揮在他的身上。
他拖著那條被砸傷的腿,漫無目的地走。
方墨亭想,那時候的自己一定是滿身狼狽。
同叫花子沒什麼分別。
夜裡,叢林裡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深秋凜冽,刺骨的溪水淌過他的傷腿,看著暗紅的血淌進溪水,他隻覺麻木。
如果就這麼死了……
想到這樣的可能性,方墨亭竟有了一絲意外的暢快。
那個夜晚,他荒蕪的世界裡忽然闖進了一個人。
一個很年輕的女子,穿著尋常女兒家的衣裳,身後跟著一隻瘦骨嶙峋的貓。
如此怪誕的一人一貓。
那年輕的女子過得似乎並不怎麼好。
她從溪水裡捧起水,大口大口地喝下。
隨後,小心翼翼地將懷裡的半塊饅頭取出來,仿佛盯著什麼美味珍馐。
她將半個饅頭,掰開一塊,喂了那隻一路跟隨她的貓。
一彎銀亮的月照過。
女子過分消瘦的一張臉,卻有著清明的一雙眼。
哪怕溪水浸潤過,她的唇也依舊幹裂。
直到她發現亂石旁的方墨亭。
她幾乎是驚懼地望著他,狀似恐嚇:「別過來。」
那時候,方墨亭幾乎要被氣笑了。
邊關的女將、上京尊貴的女郎,大多數的人見到他,似乎總有旖旎柔情訴說。
頭一次有人視他為洪水猛獸,避之不及。
他恍然,這樣的時候,他竟還記得起那些玩笑之事。
他啞聲道:「我的腿傷了,隻是在此間休息。」
也許是他眼中的頹然灰敗,讓她去而復返。
她俯身,將一方絹帕遞給他,輕聲道:「至少擦一擦臉上的髒汙,會嚇到人。」
他仰頭望著她,一點點扯著唇角,自嘲道:「嚇人?一個逃兵而已,不被人人喊打,已是幸事。」
她低頭,注視著他傷得並不算太嚴重的腿,目光陡然疑惑:「堂堂七尺男兒,四肢渾全,又何必在此蹉跎人生?」
那晚,她倚靠在巨石的另一側,絮絮說了很多話。
最後留給他的便是:「左右不了過往的人心向背,那便左右未來命運的乾坤逆轉。」
後來, 部下找到他。
前線的戰爭一觸即發。
但方墨亭始終記得,那個女子說她要去上京, 那裡有她的舅舅。
那時,她嗓音裡終於有了一點兒真實的歡喜:「我會去上京的雅琴閣,成為那裡最好的琴師, 屆時你若想聽我一曲,恐怕千金難買。」
她生怕他不肯信,
林中哪裡會有琴?她四下張望,隻扯來一枚草葉。
隔著巨石, 那曲調殺機四伏, 鏗鏘辭色, 一點點地勾起他關於戰場上的點滴回憶。
恍惚中,方墨亭似乎看到了一卷卷黃沙漫天的熟悉畫影。
後來,有好事者給他相過面,說他殺伐戾氣太重, 不會有太好的運道。
但方墨亭仍覺得自己是幸運的。
當他以為平生與她再無交集時,一場意外, 她成了自己的妻。
與陛下對峙後,以放權的承諾, 換來天子賜婚。
可對於陸淮生那個人, 他本應當將他扒皮抽筋, 且尤嫌不夠。
但方墨亭依舊不敢下重手。
其實,他曾經尋過她的。
回京述職之時, 距初遇不過兩年的光景,她果然成了上京中最好的樂師。
但那時候, 她身邊已經多了一個男子。
他在雅琴閣,聽她彈奏過一曲,準確地說,是與那位姓陸的公子合奏過一曲。
樂閣中人稱贊他們登對, 一對璧人。
那段記憶稱不上好,方墨亭隻依稀記得,二樓雅間裡,他面前小幾上的茶盞自滾燙變得冰涼一片。
暮色降臨時,他想明白了。
平湖宴上,我被送上了吳公公的床榻,我的未婚夫陸淮生,也成了庶妹的未婚夫。
「(幸」後來的那場意外,她成了他的妻。
與她相處的每一日, 他收起滿身戾氣,做她眼裡君子端方的人。
他不敢賭, 與陸淮生的那段感情, 在她心裡重達幾何。
更怕過分殘忍的手段,會嚇到她。
他總想要給她更好的。
有一件事, 方墨亭不曾講給李稚魚。
他沒什麼亡妻,平生僅有摯愛一人,也不過一個她。
後來,煙火尋常的日子裡, 方墨亭時常想到那次重逢。
他想, 這一生最大的幸事,便是那日回京。
上京城外的漫天大雪中,他靜靜看了她許久。
記憶裡熟悉的臉與面前女子的面容相重疊。
他強忍著戰慄,故作平靜地開了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
「家中二子一女, 正缺一位母親管教,你可願嫁?」
幸而,她願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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