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她帶到景垣面前,慈愛道:「陛下,這是哀家的妹妹,沉泱。」
果然,景垣愣住了。
我和沉泱雖相差四歲,但容貌極其相似。
不同的是,她比我年輕、比我愛笑、比我活潑有趣,靈動得多。
她立在陽光之下,逢人三分笑意,進宮不過幾日,整個長樂宮上下的人皆喜歡她,
連我都覺得這沉悶的殿裡新鮮了不少。
沒有人,不喜歡這樣的姑娘。
8
晚上,我邀他二人一同用膳。
桌上沉泱時不時瞄幾眼景垣,似乎想同他說話。但是景垣真是來幹飯的,一直保持食不言的良好教養。
我作為知心姐姐和好眼力見的太後,識趣留給他二人足夠的空間:「廚房還煲著湯,哀家去看看。」
果然,我腳剛跨出門,就聽見內殿裡沉泱松了一口氣。
她主動和景垣搭話:「陛下和姐姐認識很久了嗎?」
她說:「我從前沒見過姐姐,一直以為她很有趣的,可進宮來才發現,她就像是一個刻板木訥的木偶。
走路小步小步的,吃飯也小口小口的,每日除了在殿中繡花就是看書。我和她待在一處,簡直是如坐針毡,憋死我了。」
呃……這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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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挺會。
她知道要拉進兩人距離,讓感情迅速升溫的方法就是吐槽雙方都討厭的一個人。
我覺得她怕是要撞到景垣的心巴上了。
誰知景垣慢條斯理將筷子擱到桌上:「這就是左家的家教嗎?
「舉止粗俗,言語刻薄,難登大雅之堂。」
堂內,隻有景垣清清冷冷的聲音。
沉泱委屈得要哭了。
我也默了。
果然,無論姑娘是多麼漂亮、多麼可愛,隻要是左家的,景垣都不會喜歡。
莫名地,我垂眼看著自己的繡邊,忽然有些心塞。
「太後在想什麼。」
我在御膳房一邊盛湯一邊深思的時候,景垣走了進來。
我猛然被嚇得一激靈,眼瞧著手中的瓷盅就要摔落,是他及時抬手接住,白皙的手背被燙紅了一大片。
我慌忙從袖中拿繡帕去擦拭,他卻將我的手反握在了掌心。
炙熱溫度從指尖蔓延,似乎要一路蔓延到心口。
我掙了掙:「陛下……」
「太後,疼。」他眼神軟軟低眉看我。
……
我回殿找了一盒燙傷膏給景垣簡單處理了一下。
「好些了麼?」我問他。
「沒有。」
「要你給寡人親一下才能好。」
呃……
「陛下,我可……」
「你可是太後!」景垣幽幽將我要說的話搶先說完了。
「陛下既知道,就請牢記。」
我有些看不明白景垣到底想做什麼了。
我已經將對他最有利的人送到了他面前。
他那麼聰明,不會不知道就算是要利用,沉泱才是有利用價值的那個。
9
景垣對沉泱不敢興趣,但我爹無所畏懼。
他給了我一瓶藥,和我說,隻要生米煮成熟飯,沉泱必定是皇後。
他又嘆了口氣:「如今的這位陛下倒不似先帝軟弱,再不敲打,他要忘了那個位置是怎麼來的了。」
我爹總是一直很有想法,想法還很多。
當年先帝病危,他一番操作猛如虎,將原本穩定明確的東宮硬是搞成了一攤渾水。
他搞得景垣和叔玉反目成仇分離崩析後,才將景垣扶持上位。
而叔玉在景垣登基那年,就被封為藩王調到淮南去了,無詔不得回京。
可近幾年,我爹又貌似開始和叔玉來往。
眾人隻覺我爹是個迷一樣的男人。
也許權臣嘛,自然是要永遠搞事情,才能彰顯自己的重要性。
隻有我知道,他反復橫跳就是看看誰聽他的話。
以他的原話來說:「本相不在乎誰坐那個位置,即使是條狗,隻要聽話就行。」
如同我一樣。
10
九月二十七日,景垣的生辰。
百官來賀,各族首領藩王來朝。
我也下了令,各府可帶家眷同行,熱鬧一些。
一時,宴上絲竹不斷,席間觥籌交錯,各家的姑娘們更是個個嬌豔。
最顯眼的是沉泱。
她本就生得好看,又穿著一身我特意給她裁的碧綠繡裙,此時立在人群中,令滿堂嬌花失色。
一位平日與我稍微走得近的夫人討好道:「左家小姐真是傾城色,可及笄了?」
我含笑:「今年剛好。」
她開始奉承:「如此,不知以後哪家公子有福氣呢?」
我柔聲說:「哀家倒是舍不得,想留在身邊來作伴呢。」
我的意思表達得很明顯,周圍其他人都聽見了,包括今日的主角。
他涼飕飕地瞧著我。
我佯裝無視,隻端莊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來。
過了會兒,我將熬好的一晚羹湯送了過去。
我說:「陛下酒淺,先喝一點湯墊墊。」
景垣疑惑看著我。
我垂下眼睫,聲音也低了下去:「莫又像上次那樣。」
景垣微愣了一下,隨後唇角上勾,那雙黑漆漆的眼裡攢出了一點光亮:
「太後有心了。」
一碗湯很快見底,景垣他心情很好。
他還將自己案上的葡萄剝了皮遞給了我。
我安靜坐在那兒,一顆一顆吃著,時不時和幾位夫人闲聊。
不一會兒,我注意到,席間沉泱的衣服不小心被侍女手中的酒水潑湿了,起身下去更衣。
頃刻,又有內侍湊到景垣耳邊說了些什麼,景垣點了點頭也起身出去。
一盞茶過去,兩人都沒有回來。
有宮人來問我,可要去尋尋陛下。
我搖了搖頭,抬眼瞧著黑夜中煙花綻放,似無數流光墜於黑暗之中。
我爹給我的任務,我算是交差了。
可為什麼卻有一種陰暗的情緒自心底爬起來,怎麼也難以掩去。
我低眉勸誡自己,左息禾,做你該做的。
是啊,一顆棋子就應該做好棋子的本分。
11
我回到寢宮的時候已經很晚了。
剛將身上的衣裙脫下還沒來得及收好,一雙手驀然從床幔裡伸出,將我一把拽了進去。
我本能地驚呼了一聲,一隻滾燙的手掌已經捂住了我的唇。
「太後,怎麼了?」殿外侍女腳步漸近。
……
我瞧著眼前之人一雙燒著邪火的眼,吞了吞喉嚨,盡力讓聲音聽上去平穩:
「無礙,一隻野貓而已,你們都退下吧。」
殿外腳步聲消失,我略微松了口氣。
但這口氣還沒落下又被提到了嗓子眼兒。
昏暗的內殿裡,床幔垂落四合攏住床榻,景垣擁住了我。
……
「陛下,你瘋了。」我抬手試圖推開他。
他卻扣住我的手腕,死死壓住我,語氣陰惻惻的:「怕了?你哄我喝下藥的時候,怎麼不怕?」
他上一瞬額頭青筋鼓起,汗珠一顆顆滾落厲色威脅我。
下一刻卻又埋首於我的頸間,聲音從未有過的顫抖柔軟:「息禾……不要推開我。」
床榻狹窄,縫隙漏進來一縷又一縷的燭光,深深淺淺明明暗暗落在他的臉上,使他面目都變了模樣。
他似乎很壓抑,很痛苦。
他抓著我的手,像溺水的水抓住了最後一根浮木。
我有些動搖了。
他敏銳地捕捉到了我情緒的微小變化,手順著我寬大的袖擺摸索而上,一寸一寸,像是會蠱惑的妖。
語氣灼熱似九月夏火,要將人焚燒殆盡:「息禾,沒有人會知道……
「這裡隻剩我們兩個人。」
是啊,這樣陰暗的角落。
隻有我們兩個人,誰也看不到,誰也不會知道。
我覺得自己已經分裂成了兩個人,爭鬥著、撕扯著,要霸佔這個身體的主導權。
天人交戰,欲念和天理極限拉扯。
如死寂一樣的黑暗中,唯聽得窗外院中風過樹不止的簌簌聲響。
當骨節分明的手落到我腰帶上的時候,頃刻,我理智回籠。
我說:「景垣,停下。」
他卻不為所動。
慌亂之下,我一把從發間抽出簪子刺向他的脖子:「可恥!」
他動作停住,溫柔鮮血沾染上他的月白袖口。
明明痛得厲害,卻緩緩握住我攥玉簪的手,冷笑:母後,就如此厭惡我?
這是他第一次叫我母後,在這樣羞辱諷刺的情形下。
我抿了抿唇,想說什麼,卻又無話可說。
我呆愣中,卻未想他會帶著我的手猛地向脖頸深處刺去:
「太後,得刺深一點,才疼。」
我驚得手一松。
他卻跟個沒事人一樣,隻是不再看我。
走出內殿的那一瞬,我聽見他涼涼的聲音響起:
「世人都說你柔和溫情,可我沒有見過比你更冷漠絕情的人。」
我繃直背脊沒有回頭。
我沒有辦法再看他,一眼都不能。
他不會知道,我說的「可恥」指的不是他。
他今夜這樣對我,是因為君王的權謀,是被我下藥,並不可恥。
真正可恥的那個人是我。
我是太後,是他名義上的母親。
我坐在這個位置上,卻像一個卑劣骯髒的惡人傾慕著他。
12
我自己都不記得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也許是十三歲那年,一向刻板冷漠的他耐心給我科普什麼叫做「初潮」。
那時裙上都是鮮血,我以為是自己吃錯了東西要死了,一個人藏起來哭得稀裡哗啦。
他卻皺了皺眉將自己的外袍脫下來披在我的身上,你不會死,這是來月事了。
我停住眼淚一臉蒙地看他,他眉皺得更深了:「這本該是你母親告訴你的。」
又或許是更早一些,十二歲那年我生出了想要逃出宮的念頭,被我爹罰踩在碎瓷片上。
我的腳心都嵌入了碎渣,下午卻被幾個皇親貴胄家的小姐公子拉著去打馬球。
是他發現我走路不對勁。
他褪去我的鞋,看著我滿是血汙的腳:「左息禾,你是皇後,你記住,在這宮裡你不用刻意討好任何人。
這些一件件的小事在時光的長河裡逐漸成型,埋在深處生根發芽,早已長成藤蔓一寸一寸籠住了我。
叫人不敢觸碰,不敢直視!
這樣骯髒齷齪的心思,倘若被他知道……
我不敢想。
而最最最最重要的是,我不能為了任何人打亂我的計劃。
我從小被我爹那樣養大,後來又進了宮。
從一個牢籠到了另一個牢籠。
我覺得一生恐止步於此。先帝卻說:「息禾,人的一生何其漫長,你有很多可以做的事情。」
他教我,不在山巔亦可視野廣闊,不生羽翼亦有展翅的時候。
他說,隻要心是自由的,你就是自由的。
我遇先帝,如遇到指路明燈的恩師。
先帝博學,尤其喜愛山川河流,我耳濡目染下也生了個妄念,
也想有一天可以用腳步丈量書中的土地,親眼去看河流怎樣奔騰,雄鷹如何翱翔長空。
我讀群書,學六藝,在這深宮中隱藏周旋多年,
為的就是能尋到自己的路。
我喜歡景垣,這不假。但是我怎能為他停下自己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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