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摸摸他的眼睛,心裡堵得慌。
我聽說臨終的人總會留下一長串遺言,從前不理解,現在才知道,是真的心有牽掛,放心不下。
我絮絮叨叨說了許多:「楚淵,你不要這麼熬著。你想見我,大不了我在底下一直等你,等著你找到我……」
我也不知道一個孤魂再死去,還能不能入人間所說的陰曹地府,但我想給他承諾,讓他有個念想,好好活著,期待日後和我相聚。
楚淵聽不見,眼裡的紅血絲顯出來,看著憔悴又疲憊。謝素華在心裡和系統說話:
「統子,我錯了,我不應該把謝琬珮擠走。楚淵恨我,謝琬珮也恨我……」
系統沒回答她。
楚淵上次掐了她脖子,把系統也嚇一跳,立即去求援了,這幾天都沒有聲響。
我摸摸她帶淚的眼睛,眼淚從我魂體上穿過去。
「別哭,我不恨你。」我說。
我真的不恨她。
她在我的身份上,做得並不壞,至少未曾辱沒英國公府和君王正妻的身份。
我聽她和系統闲聊了八年,對她的真身也有些許猜測。
她也是個小姑娘,沒有心悅的人。系統讓她攻略楚淵,她很高興,因為楚淵是那群王公貴族裡最好看也最尊貴的一個。
第一次看見楚淵動用陰私手段,她駭得幾乎癱軟在地。有系統相助,她沒露出不雅之態,但回家後一連做了好幾天噩夢。
像現在這樣,夜夜驚醒,形容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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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恍然意識到,她不是我所熟知的貴女。
我是未來的皇後,我的姐妹、對手也都是王孫貴族的妻眷。沒人會因為夫君處置了一個叛變的門客就嚇得睡不著覺。
而她,沒有系統就沒有諸多光環,自然本就沒有與之配套的教養心計。
沒有系統,她在太子妃的位置上,坐不了三天就會悄無聲息地死去。
但她有系統,她就足夠成為聰慧周全的太子妃謝琬珮。
我聽著她興致勃勃地研究如何才能提高楚淵的好感度。
我想,我的人生對謝素華和系統來說,或許和賭莊裡的玩意兒一樣,是一場遊戲。
賭莊裡用的是籌碼當票,她和系統用的是好感度。
她沒有錯,我沒有錯,但偏偏是我和她。
8
楚淵轉了一圈,問:「還沒化好?」
謝素華顫了顫,放下口脂,啞聲說:「好了。」
楚淵打量她一番,看上去還算滿意,又說要帶她去個地方。
她張皇地問:「去哪兒?」
「去救孤的琬珮。」
謝素華駭得發抖,但她不敢不去,跟在楚淵身後出了坤寧宮。
我嘆息:「楚淵,你救不了我的。」
在日光下,我的身形很淡,輪廓模糊。
消失幾天的系統突然出聲:「宿主,你沒錯,不是你把謝琬珮擠走的。」
「成婚之日,謝琬珮遭遇暗算,香消玉殒。」
系統在說什麼?
我在出嫁那日,就已經死了?
那日,是先帝定下的成婚吉日,也是我的十七歲生辰。
我端坐在喜轎上,鳳冠霞帔。
「嘀——檢測到劇情起始點,宿主請就位。」
我眼前一黑,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魂體飄離了肉體。
「宿主素華,你已成為太子妃謝琬珮。任務目標:攻略男主楚淵,讓楚淵對你的好感度達到 100,之後你可以自行決定是否留在任務世界。任務時限:八年。」
此後,我不再是我。
那一日的情景,我在這八年裡反復琢磨了無數遍,記得清清楚楚。
轎外鑼鼓喧天,侍從散的銅錢覆滿了整條街道,入目皆是喜氣熱鬧的盛景。
我心裡滿是嫁作人婦的緊張和終於嫁給心上人的喜悅。
我的心跳得很快。
我捂著心口,試圖平復心情,反復叮囑自己一定不能在婚宴上失儀。
可是心髒還是跳得越來越快。
我不得不放松身體,靠在椅背上喘息,不是痛苦難忍,但渾身無力,呼吸越來越困難。
後來發生了什麼?
咚,咚ŧŭₛ,咚——
心髒幾乎要跳出胸膛。
我終於想起被我刻意模糊的記憶。
我隻覺喉口腥甜,一口鮮血堵在喉嚨裡,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
我頭腦昏沉心口墜痛,意識逐漸模糊,用盡力氣敲打喜轎內壁,試圖引起喜娘的注意。
可喜樂聲越來越大,將我微弱的求救盡數淹沒。
原來我真的已經死了。
9
楚淵把謝素華帶到了南華山的道觀裡。
這是國師的地界,我和楚淵在此完成清修後,國師開始隱居不見來客,隻在我嫁給楚淵後見過我們一次。
那時,和楚淵一起來的已經是謝素華了。
南華山的景物陌生又熟悉,恍如隔世。
我看著道觀前的李子樹,目光中透出幾分眷念。
李子樹結了一樹的果,和從前一樣,讓人看著就要流口水。
江明寧正站在李子樹下,伸手摘了一顆嘗。
「忒酸。」她說,吐出半顆果肉,「從前常聽琬琬提,我還以為很甜。」
這李子是酸的?我驚訝極了。
楚淵說:「不愛吃就別吃,別糟蹋東西。」
江明寧翻了個大白眼:「琬琬給你送的湯,沒一碗你喝完過,你不是糟蹋東西?」
我有點心虛。
我熬湯的手藝確實不太好,當時又年幼,看不出來楚淵不喜歡,幾乎日日給他送。
這還真怪不得楚淵。
我以為他們又要吵一頓,但楚淵隻是垂下頭。
我飄過去一瞧,看見他微長的額發下眼圈霎時紅了一片,叫我手足無措。
他什麼時候變得這樣愛哭了?
我聽見他輕得近似無聲的嘆息。
「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隻道是尋常。」
他們三人進了國師的道觀,我也跟著飄進去,看見枯敗的小院。
我四處飄了飄,沒看見那個精神矍鑠的老人。
江明寧從國師的房間裡翻出幾張符咒。
謝素華Ṱûₐ惶恐道:「陛下,這……」
江明寧翻了翻白眼:「冒牌貨,少用琬珮的臉擠眉弄眼。」
楚淵說:「你聽話就是了,孤對你的好感度不是 0,你死不了。」
江明寧拿起那沓靈符:「用了師父的兩張靈符,連琬琬的影兒都沒見著。」
楚淵皺眉:「剩的不多了。」
江明寧點了點:「自師父仙去後,斷斷續續用了不少,確實不多了,可恨我學藝不精,畫不出像師父這樣靈力深厚的靈符。」
我頭暈目眩。
待我如親孫女的國師竟然已經仙去了?!
一朝國師仙去,怎麼沒有隆重發喪?我日日跟在皇後謝素華身邊,ťű₃竟全然不知。
謝素華聽了半天,終於意識到什麼,猛地退後兩步。
謝素華難以置信:「你們,你們都知道?」
江明寧冷哼:「是啊,你這鳩佔鵲巢的冒牌貨,以為我們都是傻子?」
謝素華嘴唇嚅動著:「我一來,你們就都知道了?」
江明寧目帶嘲諷,輕笑:「更早一些。」
楚淵說:「你來的十年前,孤就知道了。」
10
定楚淵為太子和定我為太子妃的聖旨,是同一天下的。
楚淵是國師的關門弟子,要隨國師清修,我也被一同送來給國師教養。
那年楚淵十歲,我七歲。
楚淵要學很多東西,什麼治國之道、平衡之術,我不懂,但看得出來他辛苦。
我學著聽過的故事,和嬤嬤日日煲湯送去。楚淵喝一口,眉頭皺起,欲言又止,放下湯碗又看書或者練功去了。
楚淵在宮裡時太傅從不罰他,因為楚淵足夠刻苦聰慧,也因為楚淵是君。
但在國師這裡,沒有什麼君臣之分,犯了錯就拿板子打手心。
我覺得羞恥,一見國師拿板子出來,眼淚就在眼眶裡打轉。
楚淵倒是不怕,他身上自有未來帝王的氣勢和驕傲,挨了打也不喊痛不訴苦,隻說「謝謝國師教導」,恭敬地認錯改正。
我拽拽楚淵的衣角:「殿下……」
我想問問他,為什麼他挨打不痛,話到嘴邊,沒忍住先哽咽一聲。
楚淵看看我,不等我說話就冷著臉把我的手扒下去。
我的眼睛更酸了。
他繃著小臉:「孤去為你求情。」
他進了國師的小院,過了半晌出來,說:「國師說不打你,你回去午睡罷。」
我破涕為笑:「謝謝殿下!」
為了報答楚淵,我摘了李子給楚淵送過去,楚淵吃了一顆,面色大變。
我問:「殿下怎麼不咽?」
楚淵含著李子問我:「你吃了嗎?」
我誠實地告訴他,我從前吃過李子,胃痛躺了三天,從此再也不吃。
楚淵又問:「這是誰摘的?」
我說:「我摘的,摘了一下午呢。」
楚淵咕咚一聲咽下去,臉色難看,半晌才說:「以後別摘了。」
我蔫蔫巴巴地應了。
過了幾個月,國師摸摸我的腦袋,說:「小太子妃真有本事,比你祖父出息多了。你祖父隻知道替皇帝挨打,你還知道讓未來的皇帝替你挨打。」
我呆呆地看向國師:「殿下替我挨打?」
國師笑道:「太子妃不知道?太子每次都說把太子妃的板子算在他手上。喲,太子做好事還隱姓埋名呢,真是英雄救美的好漢。」
我羞得兩頰通紅。
我說:「國師,我錯了,我以後不讓殿下替我挨打了。」
國師說:「這算不得錯,你要哄著他替你挨板子才好呢。」
我不懂,但國師笑得很狡猾,還親自教我要如何做。
於是,我再也沒有挨過板子,楚淵也從來沒告訴過我,他去求情是去替我挨打。
時至今日,我仍不知道他那次為什麼哭。
明明挨板子於他而言算不得什麼,國師也答應我絕不重罰,可他為什麼悄悄躲起來哭呢?
11
我問:「國師認識我祖父?」
國師說:「認識,一個沒腦子的死莽子。」
我祖父是先帝重臣,替先帝擋過羽箭,得封世襲罔替的英國公,因傷病早亡。
天下平定後,我的父兄都是武將,能打仗卻胸無點墨,頂著國公的爵位拿不到半點實權,英國公府就此頹敗。
雖說我祖父確實是已經死了的武莽子,但我聽了還是生氣,眼淚哗啦啦地流。
國師手忙腳亂地給我擦眼淚:「愛哭鬼,你一家子武將,怎麼生出你這個哭包來了?太子在文绉绉的文人堆裡長大,他都從來不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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