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壽終正寢,一世平淡。
畢竟,不是每個女子都能像長公主一樣,活得轟轟烈烈。
可我死後才知,我這一輩子都是個笑話。
1
我是薛家太君。
病逝於自己五十大壽的第二日。
我走時是笑著的。
我這一世都活在富貴鄉裡,深宅後院,無趣但也安康。
我很知足。
思兒抓著我的手,跪在我床前痛哭。
即便他現在已過而立之年,官拜三品,在我眼中也依然是一個孩子。
「薛致呢?」
薛長思猶豫了一瞬,哽咽著道:「父親已經在趕回來的路上了。」
我與Ṱŭ₍薛致少年夫妻,相敬如賓。
他忙於公務,甚少歸家,初時我還會一個人默默哭泣,後來便想開了。
他未曾納過一房妾室,也無庶子庶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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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敬我愛我,他在外拼搏,撐起薛家的一片天,我怎好作小女兒姿態,無理取鬧。
聽到薛長思的回答,我望向門口。
我想在人生的最後一刻,能見到他,親口和他道別。
感謝他一世相伴。
望來世還能再續前緣。
可到最後,我都沒見到他。
我溘然長逝,死時還在望著門口的方向。
2
我的魂魄飄出了軀體,俯瞰著薛長思哭泣。
我想拍拍他,讓他別哭了,可觸碰不到他。
突然卻聽他道:「你雖不是我娘親,但待我如親子,我必會將你厚葬。」
短短一句話讓我虛虛摟拍的手僵住了。
他是我十月懷胎,九死一生生下的兒子。
而我,薛氏宗婦,死後入薛氏祠堂,無需另行厚葬。
我飄向外間,卻見薛致坐在廳堂中,低垂著眼。
他衣衫端正,穿的也並不是朝服,不像是剛趕回來的樣子。
我隱隱意識到什麼。
下人過來和他說:「夫人薨了。」
他應了聲,擺擺手讓人下去,卻也沒有站起來去看我的意思。
他已經不年輕了,兩鬢俱是風霜。
我呆呆地站在他面前,看著這張熟悉的臉,頓覺陌生。
半晌,他自言自語道:「若嘉華也能如你一般長壽就好了。」
聽到「嘉華」兩字,我如雷轟頂。
嘉華長公主,所有深閨女子都聽過她的名字。
有人羨慕她,有人嫉妒她,有人嘴上說著不齒她。
可她確實是不一樣的。
她是貴妃跟著先帝與秦國交戰時生下的孩子,生在營帳,長在軍中,後來更是以女子之身闖南徵北。
傾慕她的男子數不勝數,其中竟包括我的夫君。
「當年若不是母親讓我娶你,負了嘉華,她也不會匆匆離開上戰場,落下病根,後來難產而死。
「是你對不住嘉華,養育長思也算償還了罪責。」
心口的涼意蔓延全身。
早年就有傳言長公主未婚有孕,後來不了了之。
沒想到竟是真的,她的孩子就是我一手帶大的薛長思!
我還有什麼不明白!
我顧不上他到底愛誰,隻想掐著他的脖子,質問他,那我的孩子在哪!
長公主一生未嫁,他偷梁換柱,隻為讓長公主的私生子活得名正言順、前途坦蕩。
那我的孩子呢!
後來幾日,我跟著他,想要找出真相。
薛氏宗祠裡早就被他偷偷放進了嘉華的牌位。
我看著薛致將我的遺體草草收殓,拋屍亂葬崗。
薛長思想要阻止,最後隻是嘴唇動了動。
這就是我疼愛了一輩子的兒子啊。
「把她葬在這裡,也算讓她們母女團聚了。」
一瞬間我大腦一片空白。
薛長思有些震驚地看向薛致,似乎沒想到他對他自己的女兒竟如此狠心。
薛致道:「本就是個野種,我從未和她同過房。
「我怎會碰一個害死嘉華的人?」
3
我跟著薛致飄了好多年。
看著他靜坐望向遠方,思念嘉華。
看著他和薛長思祭拜嘉華,看著他念她「吾妻」,薛長思喚她「娘親」。
而我的墓前無墓無名,雜草叢生。
我的院子被封了起來,我的名字薛家也無人再提。
我數次想離開,卻仿佛被困在了這裡。
我從最開始的歇斯底裡,惡毒咒罵,到後來平靜絕望。
薛致終於在我眼前也慢慢走到了生命盡頭。
前來探望的薛氏族親感慨他為了我一生未納妾,我沒去幾年,他憂思過度也要走了。
我隻覺可笑。
薛長思道,一定會將他與嘉華合葬。
「您為娘親付出太多,她若泉下有知,定不會再負您。」
我以魂魄姿態飄蕩那幾年知道了很多事情。
長公主並非專情之人,薛長思並非他的骨肉,但他卻能為了她做到這個地步。
薛致似乎想說什麼,但最後什麼都沒來得及說出口,斷了氣。
我看著這一切,無甚波瀾。
卻突然聽到有人喊了我一聲:「阿竹?」
站在我面前的是魂魄狀態的薛致。
他恢復了年輕時那樣俊美的容貌,看到我時眼神顫了顫,朝我伸出手。
我下意識退後了一步。
猛然間,他意識到了什麼。
「這些年,難道你……」
他是薛氏家主,少年丞相,何等聰明,又何等會騙人。
沒有待他再做什麼,我的魂魄開始漸漸消散。
我終於解脫。
一切仇恨再無去處。
「隻盼來世不復相見。」
我最後瞧了眼撲過來的薛致,毫不猶豫地嫌惡轉身。
4
老天真會捉弄人。
我竟然回到了薛致來提親前。
庭前花開花落。
我心中思緒萬千。
原來,我一輩子都是個笑話。
我那清冷端方的夫君為嘉華長公主守身如玉,讓侍衛代他行房。
想到我那從未見過一面的親女,我流下兩行淚來。
此世怕是也與她無緣了。
再來一次,我不會再嫁薛致,還要連本帶利討回我所受的欺騙。
我聽著外頭薛家請來的媒人將我誇出一朵花來。
說我是這京城最端莊、最溫婉的女子,天底下所有稱贊女子的溢美之詞都可以用在我身上。
我不禁想到,從來沒有人會這麼誇贊嘉華長公主。
但她依舊活得瀟灑。
為何她能,而我不能?
重來一次,不如換個活法。
母親派了人來喊我去前廳。
我進去時,媒人還在贊我與薛致多麼般配。
我看到薛致時愣了愣,和上一世薛氏族人代為下聘不同,他竟然親自來了。
他瞧見我,眼眸染上笑意,喜上眉梢。
他一身雲錦織金華袍,束著白玉發冠,顯然是精心打扮過的。
他唇瓣動了動似乎喚了兩字。
一箱箱聘禮被抬了進來。
父親和母親的笑意收都收不攏。
薛致的眼神一直流ƭű̂ₕ連在我身上,我低下頭掩住眼中仇恨。
父親迫不及待與他商議起婚事,話裡話外提及我兩個哥哥的官職。
薛致怎麼會聽不懂,但他沒有避開,也沒有說什麼模稜兩可的話,反而直接應了他。
父親頓時眉開眼笑。
他是薛家少家主,原本是我父親想盡辦法都攀不到的高枝,可如今竟一副有求必應的樣子。
兩人相談甚歡,我這才意識到,我可能無路可走。
不,我被幾十年後宅女子的思維局限住了。
我有很多選擇。
隻要我足夠狠心,足夠愛自己。
5
我循規蹈矩了多年,家中未曾對我設防。
我以求姻緣為由離家。
我做了三十多年的薛家主婦,要甩開幾個僕從輕而易舉。
我將首飾兌換成銀兩,藏在鞋襪中,待到安全之地再換成金元寶,離開齊國。
如今五國鼎立,不久之後就是戰事四起。
亂世出英雌,這是我的機會。
齊國並非容得下女子的地方,不然不會隻有個嘉華長公主。
而秦國女官賢名,我前世在深閨都有所耳聞。
秦國,就是我此行的目的地。
我離開第二日,家中就開始尋我。
我一路掩藏行蹤,並不擔憂被找到。
可我沒有考慮到薛致。
駿馬青衫,向來山崩於前不變色的齊國未來宰相亂了姿容。
「阿竹!」
避無可避,我淡然立於原地,喚了一聲:「薛公子。」
薛致抿緊了唇,眸光閃動:「你是不是在家中受委屈了?
「我知曉你父母親偏心,你莫怕,等你嫁過來,我定會……」
原來他都知曉啊。
前世,初嫁給他,回門之日,他以有公事為由沒有陪我。
這還是京城世族宗婦頭一樁奇聞。
父親覺得我丟盡了他的臉,他又迫不及待想撈點好處,見不到薛致便把氣撒在我身上。
他以我沒學好女訓為由,將我的手心打得皮肉翻卷。
回薛府後,我還未塗抹傷藥,就被薛母叫過去奉了一個時辰的茶。
終於,她高抬貴手,掀了掀眼皮道:「認清自己的身份。」
我被夾在中間,裡外不是人。
可他呢,始終不曾說些什麼,也不曾做些什麼。
我打斷了他的話:「薛公子,我對你無意。」
薛致整個人僵住:「阿竹,你說什麼?」
「還請薛公子喚我陳聽竹。」我瞧著他的眼睛,朗聲道。
「我已受了多年父母偏心之苦,並不是因此離開,我離開是因為——」
薛致緊緊攥著韁繩,似乎已經預料到了我接下來要說的話。
一年見不上幾次的夫君,幾十年的冷待,我不斷麻痺著自己、說服著自己,這是「相敬如賓」,是他為我與長思在外勞碌。
對鏡貼紅妝,我精心打扮,期待著入夜薛致推門而來。
被我視為甜蜜又疼痛的美夢,竟是一場令人作嘔的騙局。
我胃中翻湧。
我絕不想再過這樣的日子。
「因為我不想嫁給你。」
找到我的喜意從他臉上盡數褪去。
他不可置信地盯著我:「不、不可能,定是哪裡Ṭŭ₇弄錯了!」
6
創業未成,中道崩殂。
我坐在馬車裡,薛致讓三個侍女照顧我,瓜果點心都是最高檔的。
可那也不能忽略我被他看管起來了的事實。
中途,我逃過一次,不出意外被抓了回來。
我對他冷言冷語,他面露受傷,卻不願放我離去。
他說服了自己,我定是和他成親後才愛上他的,因此現在才對他這般不假辭色。
可他錯了。
前世,我早就歡喜上了他。
是草長鶯飛時,我的紙鳶落在了他的手上的初見。
是ťü⁰燈火闌珊時,我與侍女走散,他命人將我送回的再遇。
是冬雪宮宴時,我被大哥帶到老王爺面前諂媚,他以公事之名打斷了老王爺黏在我身上的眼神……
於他隻是舉手之勞,於我卻是這幾載幽暗深閨中的光芒。
如今這些都已經沒有意義了。
眼看著離京越來越近,我開始頻繁吃那些寒涼刺激的食物,兩天下來腹痛難忍。
癸水提前來了。
聞訊而來的薛致手足無措地站在馬車外,他瞧著蜷成一團的我,滿眼心疼。
惺惺作態。
前世,我生女之時,也不見他這樣。
一有顛簸我就喊疼,隊伍的前行速度不得不放慢。
我心中掐算著時間,終於拖到了那日。
秦國使臣謝春山離京之日。
7
我借如廁之時,翻牆出驛站,撒腿就跑。
我隻有一次機會。
我不知道謝春山住在哪裡。
但我知曉最繁華的酒樓坐落在哪裡。
謝春山是秦國國君的外甥,年方十六,生性風流,出入侍女成群。
前世還曾有傳聞,說長公主孩子的生父很有可能就是他。
但與他相交的女子沒有一個說過他的不是。
可見這人秉性並不壞,而且他是秦國人。
他說不定會幫我。
我心中並無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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