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著裙擺,一路狂奔。
終於。
遠遠地,我與樓上那憑欄飲酒之人四目相對。
他身姿懶散,一頭烏發流淌在身畔,幾縷垂蕩在紅欄之外,貌美侍女侍奉在側。
好一幅富貴公子醉臥的佳景。
而我發髻散開,癸水沾到了衣衫,形容狼狽。
身後追來的人擒住我的臂膀。
那一刻,我昂起脖子朝樓上人道:「求您救我!」
我喉中幹涸,雙目圓瞪,亂發飛過眼前。
頃刻間,紅衣鋪滿了我的視野——
謝春山竟一躍而下。
那張揚豔絕的面龐在我的瞳孔中無限放大。
隻見他嫣紅的唇瓣輕啟道:「緣何救你?」
「妾願聽候謝侯差遣三年,做牛做馬,銜環結草!」
謝春山嗤笑一聲:「想做我侍妾婢女的大有人在,你有何特殊?」
我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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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等。
等到謝春山眸中閃過不愉,皺了眉頭,薛致到了。
「謝侯恕罪,請放開薛某的未婚妻。」
我背對著薛致,朝謝春山用口型道:「你瞧。」
謝春山片刻怔愣後,唇瓣勾起,眼中興味盎然。
我賭對了。
往後便是為奴為婢,隻要能換我所求,女子能屈能伸,我必然不悔!
8
薛致無法對使臣動手,隻能面色難看地離開。
我放松下來,腹痛又起。
裙子上的血紅越暈越大。
謝春山瞧見,面露尷尬,喊了侍女來。
他還未走開,便聽我坦然地對侍女道:「我的棉墊子要換了,勞煩你再給我點熱水。」
「你倒是不避著我,姓薛的莫不是就喜歡你這樣的?」謝春山面露驚疑。
我有些好笑。
我是活到五十歲的人了,早就沒那麼在意男女之防了。
況且,女子來癸水再正常不過,本就不該以此為羞。
想到這裡,我不知該不該感謝薛致。
他讓我富貴了一輩子,沒過幾年就不必再看父親的臉色。
人一直站在高處,就會明白,有些規矩的存在隻是上位者為了更好地管束下面。
就像下人見我必須行禮,這是為了體現我的地位,更是為了培養他們的敬畏之心,進而更加忠誠。
那些過於嚴苛的男女之防,何嘗不是為管束女子?
但若能有巨大的利益,一切規矩就都不作數了。
就像長公主有帶兵打仗之能,先帝和國君就允許女子做將軍了。
入夜。
我安然入睡。
本是安眠的一覺,卻被薛致吵醒。
「阿竹,我來帶你走。」
我躲開他的手。
他哄勸道:「謝春山不是什麼好人,你跟我回去,我一定待你好……」
他真是昏了頭,秦國使臣包下的酒樓哪是這麼好進的。
謝春山此刻怕是正藏在哪裡看戲。
我冷冷道:「薛公子,我對你無一絲男女之情,請你不要再糾纏我了。」
他苦笑:「你何必與我置氣,是不是因我前些日子作的那首《將進酒》?」
我思索了許久,也沒從幾十年的記憶中扒拉出來《將進酒》是何意。
好在薛致給我解惑了:「長公主殿下大勝魏國,我一時激動所作,你不要誤會。」
原來是這麼回事。
我兩世都沒有誤會。
可他如今卻眼巴巴地要和我解釋,莫不是心虛了?
我順勢道:「薛公子傾慕長公主之心令我動容,我祝兩位百年好合。」
聞言薛致白了臉。
「薛公子若還不走,我就要喊人了。」
薛致看了我好幾眼,最後走得失魂落魄,踉踉跄跄。
他走後,謝春山從梁上跳下來。
他打量著我,百思不得其解:「你到底有何魅力令他對你做到這般?他這般喜歡你,你就沒有一點感動嗎?」
哪般?
不過是夜探酒樓,想把我拐回去罷了。
我是他母親最屬意的薛家少夫人人選,我在閨中時就被馴養得賢淑得體,「美名」在外,家世門第不高。
薛老夫人答應薛致,隻要把我娶回家,誕下血脈,就不會再阻攔他去追隨長公主。
他若事事如我願,為我獻上身家,助我前途坦蕩,為我擋去災厄,才是真的喜歡我,才會令我動容片刻。
他這幾日的表現令我生疑。
但無論他因什麼目的把我帶回去,都與我所願相悖,我為何要動容?
不是說謝春山悉知男女事,這麼淺顯的道理都不懂?
謝春山有些不悅:「你那什麼眼神?」
看毛頭小子的眼神。
「謝公子為何在此?」
謝春山被我問得猝不及防:「賞、賞月。」
我不甚在意,困意上湧,覆被睡下。
謝春山一時無言。
第二日起,不知為何,謝春山拒我於千裡之外,頗像遇到狐狸精的書生。
我走過去就聽他嘀嘀咕咕道:「勾引一個男人分三步,第一步讓他對你感興趣,第二步不要搭理他țṻ₁……哼哼,我是不會上當的。」
我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一下跳了三丈高。
9
我跟著秦國使臣行了多日。
謝春山對我避之不及,我這侍女當得倒也清闲。
人闲下來就會想很多。
其實我前世也是見過謝春山的。
我嫁給薛致的第三年。
宮中設宴。
我與薛致一同上了馬車,他滿頭青絲梳得一絲不苟,衣冠華美端正,甚是隆重。
一室寂靜,我沒話找話道:「聽說嘉華長公主回來了,真想看看女將軍的樣兒啊……」
薛致閉目養神,我不好再說,一個人默默掐斷了話題。
後來沒有看到嘉華長公主,據說是身體抱恙。
薛致心不在焉,頻頻走神,我隻當他煩惱公事。
後來他匆匆離席,不知去了何處。
現在想來,估計是去探望心上人了。
我坐在席上,看著秦國使臣來賀,周圍貴女竊竊私語,驚嘆謝侯美貌。
謝春山緋衣蟒袍,飛眉入鬢,端的是芳華豔麗,果然是世間少有的好顏色。
據聞他的母親雲和長公主是秦國第一美人,還是第一富商,曾有過好幾任夫君,可自從最後那一任離奇死亡後,就未曾再嫁。
宴過三旬,我出席尋薛致。
在御花園中尋了好幾圈沒找到,正欲離開卻聽見花叢中窸窸窣窣的聲響。
一隻雪白如玉的手猛地抓住了我的腳腕,把我一把拉了進去。
我的驚呼聲被捂在了嘴裡。
謝春山離我極近,他眼尾帶著紅,身上滾燙,顯然是吃了什麼。
讓我想到了很多很多年前偷瞧過的話本裡的豔鬼。
「救我,不然就殺了你!」他聲音裡有死死壓抑的顫抖。
這也太不講理了。
我壓下心中驚慌,循循道:「侯爺,你這是怎麼了,你放開我,我去給你喊太醫。」
「你們的好公主!給本侯下了藥!」
當朝隻有一位長公主……
「我放開你,你若大喊大叫引人過來……」
我打斷他:「讓侯爺難堪於我並無好處,侯爺的人定也在焦急尋找,不如侯爺給我件信物,我去找她們?」
謝春山思忖良久,最終不得不信我,摘下了腰間玉佩給我。
我松了一口氣,正要起身,卻又被他喊住:「等等。」
「你叫什麼名字?」
「薛相夫人陳氏。」
「我問你名字!」
我愣了愣,吐出那多年不曾有人喚過的三字——
「陳聽竹。」
「你若騙我,我不會饒過你。」
他惡狠狠地瞪著我,但面容豔麗,眸中緊張,更像個龇牙咧嘴、炸了毛的小白狐,外強中幹,不知自己看起來有多惹人憐愛。
我連忙撇過眼道:「自然。」
他將自己縮進暗處,滿身戒備。
尋常豪門男子若中了藥,多是隨手找個侍女解決了,沒想到謝春山竟是這反應。
找到謝春山侍女交還玉佩後,我就沒有再管了,隻知道長公主殿下後來又病了一個月,不曾出門,待到秦國使臣離開,才好起來。
想來,可能是被陛下關起來了。
宮宴回來,薛致失了魂似的,還發了好大一頓火。
從記憶中回神,再看到如今的謝春山,我有些恍惚。
謝春山似有所覺,回眸與我對上,抿了抿唇又轉過了頭。
我不遠不近跟著謝春山,謹記侍女本分。
終到齊秦邊界。
江水漫漫,浪花滔天。
渡過這道坎,就是我的新生。
雖失去富貴安康,但推倒四面高牆,忘記我在後宅中的一生。
我心緒激動,即將跌倒之時謝春山抓住了我的手。
我心中喜悅之情滿溢,抬眸朝他一笑。
他紅了耳朵。
岸上一聲「陳聽竹」令他驀然回神,收回了手。
薛致臨江而站,江水已沒過他的鞋履。
他聲音嘶啞,雙目發紅。
我轉過身。
一如前世魂魄消散之時那般毫不猶豫。
我想,他應該是看懂了。
重生的並非隻有他。
我不知他為何一副幡然悔悟的樣子,但也懶得探尋其中的原因。
薛家少主多智近妖,他許是早就發現了,隻是不願相信罷了。
他盼我一如前世懵懂無知,才能給他再來一次的機會。
他不敢想象,我若是已經歷過一世,又在他身邊飄蕩數年的陳聽竹,該會怎樣地恨他。
10
我夢到了前世我離開後,薛致遍尋我不得。
他看著薛長思將他的屍首與嘉華長公主合葬,似乎想要阻止,但無用。
他頹然地放下手,不忍再看。
薛長思跪在他和長公主的墓前,喚他們父親、母親。
「母親,陳氏雖不似你驚才絕豔,但她也養育了我多年,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原諒她吧。」
被我視為至寶的兒子如今喊著我「陳氏」。
薛長思繼續道:「這麼多年,父親一直心中都隻有你,他不曾給過陳氏半分情意,你來世可否看他一眼?」
薛致連連搖頭:「不,不是這樣的……」
我不知他為何否認。
約是我死後的這些年,他突然念起我的好來。
畢竟距離產生美,何況是生死之距。
薛致開始在四處遊蕩。
但也遊蕩不到哪裡,我試過,魂魄無法離開埋骨之地太遠。
他待得最多的地方,是那個亂葬崗。
後來他好像魔怔了,一直在喊我的名字,喊得我頭昏腦漲,厭煩不已。
「阿竹、阿竹……」
第二日醒來,腦中還是嗡嗡的。
推門而出,恰見謝春山沉著一張臉匆匆路過,我連忙跟上詢問侍女。
原來是齊國嘉華長公主到訪,指名道姓要見謝侯。
「那齊國公主聽聞咱們小侯爺貌美如、如如如神武大將軍,說想一睹他的風採。」
「貌美如花」四個字這麼不好說?
我瞧見步履不停的謝春山還抽空瞪了那侍女一眼。
看來是真不好說。
我混進侍女隊伍裡,跟著一起進了秦國皇宮。
客座上的女子高挑鋒利,膚色偏黑,一襲戰甲。
這還是我第一次瞧見這個被薛致傾慕了一輩子的人。
她身側還立了一個斯文俊美的白衣公子,身段窈窕。
憑我幾十年看遍深宅陰私的眼光,這是個以色侍人的主兒。
她確實很特別。
難怪這麼多男子對她念念不忘。
但她太過自私風流,不是妻子良選。
當然,我不認為這是什麼缺點。
仇人身上也有值得學習的地方。
我已經瞧明白了,謝春山是假風流,裝腔作勢,嘉華長公主才是真風流,嘗遍佳餚。
不說朝堂權勢之爭,單就這一點,薛母就不會同意薛致娶她。
我敬她,亦怨她。
當年她懷有身孕,但不知為何無法和孩子父親成親,便找到了一直喜歡她的薛致,薛致大喜過望,承諾會娶她,最後卻在薛母強逼之下娶了我。
她難產將死之時,薛致撲到她床前,承諾會保她的孩子將來一片坦途。
他說:「陳氏早產,也在今日。」
她怎會聽不懂。
但我真正恨的是薛致。
明明是他自己無用,做不到承諾,卻怪到我頭上,加害於我!
11
上一世的齊國使臣並非嘉華長公主。
可能是因此世薛致沒有眼巴巴地要娶她,而她如今腹中已有骨肉,留在京城恐被人察覺,所以接了使臣這一差事。
主座上的秦國國君笑著給嘉華介紹了謝春山。
嘉華瞧見他時眼睛一亮,然後目光便牢牢黏在了他身上,極具侵略性。
「久聞春山侯美名,如今一見恨不得日夜欣賞。」
謝春山黑了臉。
一頓宴席吃了整整兩個時辰,嘉華久久不走,一直把話題引到謝春山身上來。
回去路上,謝春山周身充滿了不愉的氛圍。
他緊抿著唇瓣,攥緊了手指,指甲掐進了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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