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回梅姑娘,入宮後的日子也並不順遂。初封了個答應,熬上懷孕生子,也不過是個區區貴人,賜號容字,清清淡淡,沒什麼涵義。
自己不受寵,連累著兒子的日子也不好過,勢單力薄的五皇子打小便被人忽視,欺辱,甚至下毒。
我爹想了梅姑娘一輩子,結果真的在宮裡的宮宴見著時,這個叫人魂牽夢縈的女子紅著一雙眼,楚楚可憐地哀求當時手握兵權,在朝野內外頗有權勢Ŧṻ⁵的我爹:「求求大人,保住我的孩子。」
她的孩子,五皇子李承穆,吃了康貴妃下毒的糕點,沒有一個人敢吱聲。康貴妃獨子李承瑜一早被立了太子,先皇皇後早亡,尚未再封,康貴妃在後宮也獨攬大權,待到太子即位,梅落惜也好,李承穆也罷,都隻有任人宰割的命,是生是死全憑康貴妃高興。
我爹和容貴人都知道,要想保住他們母子,唯一的方法就是鏟除康貴妃一黨,連同著太子萬劫不復,隻有這樣,梅落惜和他的兒子才有活下來的可能。
這是個燙手山芋,但我爹接下了,因為他同樣滾燙的愛。
哪怕這個決定是致命的,要想救人,就必須害人。他要害的不隻是康貴妃母子,不隻是太子麾下的將士,更是自己的妻小,是佟家百年的忠名,是身前身後的聲譽。
乾安三十年,十六歲的我嫁給了太子李承瑜,在我爹的圖謀之下。
與此同時,我爹和其他皇子的黨羽裡應外合,在先皇面前巧言令色,將承瑜孤立於朝野。當然,這還不夠,後宮也並不安寧,我爹安排在皇宮內院的人緊盯著康貴妃,放大並汙化康貴妃的攬權與營私。
包括那位已經退出舞臺的侯老尚書,當年也是我爹最為得力的臂膀。我爹一早和侯尚書策劃好,事成之後,功名都給侯尚書,他唯一的要求,是侯尚書不要揭穿此事,對外人也好,對李承穆也罷。
隻有這樣,才能讓李承穆擊垮太子獲得皇位的路走得順理成章堂堂正正,不足以留下汙點為人詬病。
這也是儀貴妃毒啞幼白的原因,幼白作為我爹安插在太子身邊的人,自然知曉來龍去脈。儀貴妃為了不讓幼白說出來,讓李承穆心中侯老尚書功勳之臣的地位下降,讓李承穆感念佟家背地的付出,她將不會寫字的幼白毒啞,還以其母親的性命做要挾,卻還是在自己失勢後沒放過那位長得像梅娘娘的可憐女子。
事情也一切都按我爹策劃的行進,太子越來越失信於先皇,地位和恩寵都大不如前,康貴妃在後宮也早已失寵,事實上就連太子手中的實權都被我爹架空得差不多。
但是這些都不足以擊垮太子,太子就是太子,沒有理由不會廢的,就算被廢了也遠遠輪不到五皇子李承穆,除非——我爹自然想到了這條最要命的路,讓太子不恭,五皇子親自出徵,鏟除叛亂,博得聖心。
於是那一年的事情發生了。
太子因為畏懼被廢,加之朝野之中對太子也非議頗多,還有我爹一味的撺掇,後宮之中的母妃又岌岌可危,承瑜為了自保,終於下了起兵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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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按計劃行事,協助太子謀逆,領著寥寥無幾的兵馬打入了皇城。
一早獲得消息的侯老尚書則在五皇子李承穆的帶領下,適時出兵,剿平逆黨。
可我爹唯一沒想到的,是這場禍亂會殃及他心頭的朱砂。
容嫔梅落惜是死在我爹眼前的——為了護駕先皇。
至於我爹,到死也不知道,梅落惜這麼做,到底是因為她拿生命做了出戲,為兒子謀得在先皇心中的地位,還是因為,她心裡裝的人,她願意為之付出性命的人,從來就是她嫁的皇帝,而不是我爹。
後來的事兒誰都知道,梅娘娘死了,我爹自殺,佟家和太子府滿門抄斬。
先皇因此大受驚嚇,身體一下子差了下來。救駕有功又文治武略的五皇子則得了聖眷,自此平步青雲,直到先皇逝世後大勢所趨地遺承皇位。
而承瑜、我的母親、我的哥嫂、康貴妃袁氏、三千將士,都隻是我爹對梅姑娘一場執念與算計下的孤魂,找不到冤情債主,最後淪為史書上的汙漬……
這就是真相。
是李承穆不能告訴我的真相。
比起知道我隻是我爹的一顆棋子,是用來保帥被丟掉的車,是讓梅落惜的兒子登上皇位的一塊墊腳石,李承穆寧願我恨他,寧願我把這筆賬都算到他頭上。
我的淚水吧嗒吧嗒地落在紙上,暈染開幼白歪歪扭扭的字。不隻是我,幼白也是,她母親也是,何其無辜,又何其僥幸,在最親近的人的算計下偷生了這麼多年。
我心中百轉千回的思緒找不到出口,看不到盡頭,我對我爹的憤恨,對太子的愧疚,尤其是對李承穆的復雜,交織成一團亂麻,堵在我的心頭,悶住我的胸口。
我摸了把臉,飛奔而出,衝著馬厩跑去。
我突然明白了婉妃說的話,失去的就是失去了,我唯一能做的,是緊緊抓住現在還存在的——我的承穆。
他守這個真相守得這麼辛苦,也愛得那麼辛苦,他從來都不是害死佟家害死太子的真兇,他一直在為不是自己的錯誤而埋單。
十多年了,我真的不願意再錯過。
隻可惜,命運大多不遂人意,它把玩我,戲弄我,折磨我,摧垮我。
景元十二年二月初八,肅帝李承穆崩逝,皇後葉氏長寧所出嫡長子李衍瑾繼承大統。
——我最後,到底什麼都沒抓住。
我一路快馬加鞭,趕到皇城,卻隻聞喪鍾。
李承穆一開始就想好不要和我告別,他搖搖晃晃地撐著孱弱的身子至今,然後算好時間,隻為了不讓我看到他離開的模樣。
我最終沒能和他道個歉,沒能感謝他,沒能和他說一說埋了十幾年的話。
我隻能捧著他留的兩道旨,一是傳位太子李衍瑾,皇貴妃葉氏封後,繼為太後,二是為先太子李承瑜及其家室平反。
李承穆出殯這天,榮貴妃一頭撞在了棺材上,結束了她為李承穆而活的一生。
婉妃拉著玉稠的手連連搖頭,說何必呢,然後一轉身,自己哭成個淚人,掏出手帕咳了一聲,這次是真的血。
我沒打算和婉妃說這一切的真相,讓她以為著自以為的,好過拆解掉她這麼多年相信並用來說服自己的慰藉。
儀貴妃這些年身子也不好了,出了這事兒更是雪上加霜,沒熬到皇上出殯先撒手而去。
我開始收拾李承穆留下的江山,不得不承認他是一個好皇帝,把一切處理得井井有條,包括我遇到的和可能遇到的危機,他都埋下了解決的路子。他留給我的葉大人也是個得力而忠心的助手,我把他調回了京都,給他更大的施展拳腳的舞臺。
衍瑾一天天長大,越來越有小皇帝的模樣。更可怕的是,蕭秋昀一語成谶,他真的越長越有幾分承瑜的影子。
玉稠小小年紀被封了長公主,沒了李承穆的寵愛,她終於被婉妃獨佔,自此更是捧在手心裡愛個沒完。玉稠倒是頗像承穆,雖被百般呵護,偏偏少年老成,心思重得很。
婉妃總抱怨這樣不好,然後將她寵得更甚。
順寧元年二月初八,我去昭仁寺為承穆進香。
回去的路上我不停敦促著侍衛將馬駕得再快些。
仿佛隻要這些,我就可以填補上一年前什麼也沒抓住的遺憾。
我心裡總有那麼些話想對李承穆說,卻一次次地收斂、隱忍、生吞。我們總以為還有很久很久的以後,足夠讓我們再等一等,再拖一拖。
而那些我們決定以後再做的事,大多都不會做了。
哪怕不願承認,可終此一生,我們的結局隻有錯過。
順寧十二年七月初一,衍瑾的第一次選秀。
他指著殿上一個挽著松松發髻的清秀女子,湊近我耳邊:「母後看這位可好。」
我突然就想起多年前那個我進宮的日子,想起瑟縮在棺椁裡的馮貴人,想起端莊華貴的儀貴妃,想起惡名昭著的榮昭儀,想起七病八倒的婉妃,想起清冷孤傲的慎嫔,想起很多很多人,想起虛假而真實的一切……
恍惚之間,我還看到承穆,我把當年梗在喉間的那句話吐露了出來。
我說,我們錯過的太多了。
他拉住我的手,告訴我,那就從此刻開始,不要再錯過。
我說好。
「母後。」衍瑾又喚了一聲。
「都好,都好。」我微笑著點點頭。
那一晚回去,我做了很久很久的夢,我夢到十六歲那年,梅落惜為李承穆請娶上都護佟尉長女佟毓兒,他掀開我紅頭蓋的一瞬間,就是一生一世一雙人……
本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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