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七年十二月十八,婉妃二舅又說我懷了孩子。
「是真懷上了。」在我和李承穆一遍遍地詢問中,右院判斬釘截鐵地對天起誓道,「醫者不打誑語。」
這我就不服了,我趕忙掏出婉妃丟在這的手帕:「那您幫我看看這是血還是朱砂……」
話音未落李承穆一把搶過去扔給衛公公:「拿去燒了,你懷著孩子,血和朱砂都不能碰。」
景元八年九月初三,這孩子也會趕巧,衍瑾封懷王的第二年,她冒出了頭。
婉妃把小公主抱來給我看的時候熱淚盈眶:「她和環兒可真像。」
這下好了,我真算替婉妃了了心願,她覺得我給她生下了一個承瑜和一個玉環。從此以後她的人生有了希冀,有了寄託,她在後宮中枯索的強身健體之路終於伴隨這陣啼哭重獲新生。
和她一起熱淚盈眶的還有李承穆,兩個人抱著小公主左看右看左摸右摸,看著看著就變成執手相看淚眼,差一點就控制不住抱頭痛哭。
隻是很快,兩個人就沒了起初的和諧,開始在小公主面前勾心鬥角爭風吃醋,天天上演著宮鬥大戲。
每每李承穆一逼近抱著小公主的婉妃,這位柔柔弱弱的蕭娘娘便以男人粗手笨腳又沒有經驗不適合抱嬰兒為由給請開。而婉妃一要搶李承穆懷裡的小公主,又被皇上以病氣太重胳膊沒力的說辭給撵走,急得婉妃連扎了一盞茶功夫的馬步,證明自己早已告別病歪歪的過去,洗心革面,身體強健。
之後又是折騰起名那一套,李承穆重復著一遍遍念一遍遍寫的過程,婉妃則迷信許多,把字都抄一張紙上讓小公主自己指。
小公主最像我坦承的性子,橫豎看不懂,幹脆把紙扯碎就要往嘴裡塞,婉妃眼疾手快趕忙搶下,被皇上一通訓斥,自此喪失了獨佔小公主的爭奪權。
小公主通「玉」字輩,禮部擬了個「瓏」字有幾分合李承穆的心意,隻是他又斤斤計較地說這「李玉瓏」聽起來金貴有餘,靈氣不足。婉妃說不如取「瑜」字,與衍瑾的名字合成懷瑾握瑜,意象和祝願都是好的,至於她心裡到底什麼小九九我也不猜了。
最後還是我一拍腦袋,說這娃娃濃眉大眼,頭發也生得烏黑稠密,讓我們祝願她一生無憂無慮不掉頭發,就叫——玉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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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妃剛想叫罵,一向捧場的李承穆適時鼓起了掌:「好,好,好名字,正和朕意。」
景元九年九月初三,玉稠的一周歲。
李承穆說要仿民間的習俗,讓玉稠抓周。她在琳琅滿目的珍寶和文墨中拍了一圈,然後拽下了我腰間掛著的那塊玉佩,用柔嫩的小手摩挲著上面束薪的圖紋。
榮貴妃見狀大笑,婉妃則一臉懵,問我抓把柴火算什麼?
我說可能玉稠長大以後想……想……
婉妃接到:「歸隱山林,劈柴打獵,嫋嫋炊煙,逍遙餘生?」
「想當個廚娘吧。」我咽了口唾沫。
也有可能,她也想一生一代一雙人。我在心裡默念,天佑我的玉稠,切莫兩處銷魂,碧海難奔。
景元十二年二月初二,按宮裡的習俗,位分高的嫔妃可以出宮省親。
這時我早被封了皇貴妃,懷王衍瑾也小小年紀就被立為太子。作為僅有的兩個龍嗣的母妃,我此時穩如泰山,風光無兩。
李承穆安排了他遠在京都之外無甚紛擾的親信之臣——太原府牧葉戎葉大人作我的名義上的母家。這是雙贏的買賣,白扣了未來皇上外祖父的美名,葉大人臨表涕零喜不自勝,連連保證會全心輔佐護佑我和太子衍瑾。
我這才知道,哪怕我這個姓氏,都是李承穆一早安排好的。
這些年裡,李承穆每每病起來,時間都比之前更久一些,哪怕康復了,也總留下些或大或小的疾患,比如一到冬日裡就咳得厲害,今年這一咳,就從去年十月咳到了如今,也不見轉好的跡象。
婉妃二舅那個老騙子又跳出來,在我面前保證三聯,沒事,會好,小問題。
我是不信他的,這老騙子和榮貴妃如出一轍,李承穆讓他說啥他就說啥,信他我就是一孕傻三年。
這些年裡我總是忘記回顧,然而真的隻一展眼,榮貴妃口中的五年之期被我們享用個幹淨。
我懸著一顆驚懼而哀傷的心,不肯離宮省親,李承穆卻非要我去太原府這一趟。他說樣子總是要做的,我與葉大人也有必要多些走動,就算是為了衍瑾和玉稠好。
此時不到五歲的衍瑾已懂了幾分世事,他學著大人的樣子和李承穆說:「兒臣會替父皇保護母妃。」
我總是嗅到離別的味道,但我不敢承認這一切。
不是說最多五年麼,我自欺欺人著,如今五年都過去了,他還好好活著,我們能多偷幾個月的時光,就能再偷上幾年,再偷光一輩子。
景元十二年二月十二,我們省親一行返程時在昭仁寺暫歇。
宮裡傳來消息,說皇上身子不大好,我在太原府隻停留了一日半,聽聞消息立刻快馬加鞭回趕。無奈眼瞅著到了京都卻跑死了兩匹馬,荒郊野外,隻能在附近的昭仁寺停留,等宮裡派人來接。
昭仁寺的住持接待了我,我突然想起久違的幼白,便詢問住持大師,宮裡四年前有位娘娘被送來這,如今可還安好。
住持想了想道,可是那位不能言語的女子?
我說正是。
住持說她可憐,先前被人毒啞了嗓子,隻會零星寫一些字,後來入了寺裡,便託人去尋她在宮外唯一的親人,誰知那位親人多年前就被殺害,後來她習了幾年寫字,留下一封手書便去了。
我早聽聞幼白的娘親尚在人世,我爹在時對她母親多有照拂,佟家抄家時也未受牽連,竟不想也被人下手殺害。隻是幼白是李承穆的人,承瑜一黨也被趕盡殺絕,誰會殺害幼白的親人。
我來不及多想脫口而出:「她去哪了?」
住持嘆了口氣:「哎,希望那位施主,能常住極樂。」
我的幼白,來不及告別,她也走了。聞言我不禁潸然淚下,我與幼白自別離至重逢,未能說上隻言片語,便隻得她與世長辭的噩耗,人間的遺憾大多如此。
我問住持那手書是寫給誰的,可否給我一看。
住持說是給宮裡一位姓葉的娘娘,還說隻能給葉娘娘本人,如果是其他人索要定不能託付,望我見諒。
我說我就是她口中的葉娘娘。
住持卻不信,說那位葉娘娘位分不高,不是我這番皇貴妃的架勢。
我問住持,幼白可有交代,倘若這位葉娘娘來了,拿什麼自證身份。
住持說,那位施主是交代了,她讓我問葉娘娘想在這封手書裡看見什麼,如果娘娘說的不是信裡寫的,那交給娘娘也無甚意義。還讓我請娘娘三思,是否真的準備好面對真相。
我顫著嗓子回道,七年前的那場禍事,到底因何而起……
住持輕嘆一聲,差人去拿信,一邊對我道,娘娘海涵,那位施主親人也是死於宮裡某位娘娘的手,不得不小心。
半柱香的時間,我捧著那封沉甸甸的信,我不知道我準備好了沒有,但我知道,一旦我拆開,可能很多事都會不一樣。無論是李承穆與幼白聯手設計承瑜和佟家的設想被證實,或是其他,可能都不是我能面對得起的事情。
我的手冰涼而不受控制,撕開一個角便開始不住地顫抖。等到那封信紙被完全展開時,我的手心已冷汗涔涔,指尖卻僵冷難曲。
我一字一句讀下去,幼白在信裡,給我說了一個我從未想過的故事……
一切要從先皇在位的乾安十一年開始說起,那年是五年一次的秀女大選。
從六品國子助教的幼女梅落惜入了宮。
那一天,我爹喝了十八碗酒,像個死人一樣癱倒在梅落惜的轎輦進宮的路上。
被我爺爺抓回去的時候,我爺爺並不知道,這件事,會成為我爹終此一生,最遺憾的心結。
畢竟我爺爺眼裡,隻關心我爹出息。好在我爹也確實爭氣,小小年紀就做到了正四品折衝都尉,一身戎馬功績,好不風光。
關於梅姑娘入宮前和我爹到底有多情深義重,我自然無從知曉,但幼白告訴了我另一件事,倒是可以窺出幾分端倪。幼白的母親,其實是我爹養在府外的妾室,隻因容貌舉止和梅姑娘頗為相似,便得了我爹百般寵愛,以至禍事真的發生時,他選擇保護的人也是幼白和她娘,而不是佟家嫡出的大小姐我,和我那位直到死,都想著來世再給他做發妻的娘親。
呵,我不禁想嘲一嘲李承穆,敢情找林皇貴妃做替身這種爛梗,早幾十年前就被我爹玩爛玩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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