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規,我很想你。
「你在我屋裡換的蘭花我知道,你為我換的各種點心我知道,你託張生點的安神香我知道,還有你繡在羊毛布袋子裡的字我也看到了,願君金榜題名,我就真的榜上有名。」
「子規,我……」
不等他說完,我用力掙開他的懷抱,後退幾步,與他保持一定的距離,對他說,
「陸大人,您喝醉了,我去叫張生送您回府。」
懷中人突然落空,他抬頭看著退到墻邊的我,迷蒙的眼裡似乎有了三分清明。他定定的望著我,一步一步,慢慢的走近我,我警惕的看著他,生怕他再次發瘋。
他隻是用雙手扶住我的肩膀,注視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說道,
「為什麼?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
「啊?什麼為什麼?」我不明所以。
「我看的出來,在陸府的時候,你看向我的目光是不一樣的,我見過你失神的樣子,我看的出你眼裡的情意。可為什麼,每次當我想要細看的時候,想要接近你,了解你的時候,你就又變得冷靜,克制,疏離,所有的情意仿佛隻是幻影。
可我知道我沒有看錯,但是你眼裡的淡漠卻又真實的存在。
我看著眼前的這張臉,近在咫尺,一樣的劍眉,一樣的瑞鳳眼,一樣提拔的鼻梁,一樣形狀的嘴唇,唯一不同的,隻是少了一顆眼角的淚痣。
我看著這張臉,漸漸地同我記憶裡,那個男孩的臉重合。
多少次,我看這張臉看到失神,多少次,我看這張臉看到忘卻身份,忘卻處境,多少次,我看這張臉看到甚至分不清現實。
可是,縱然這張臉無數次在我心裡激起水花,我仍然清醒的知道。
他,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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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這個人,是生在男權社會,受著封建禮教,背負著家族復興希望的陸家少爺,而不是那個寵著我的任性和撒嬌,給我買冰淇淋的大男孩。
眼前的這個人,可以因為愛我而納我進門為妾,可以因為愛我而寵我護我,可他卻絕不會為我反抗禮教,娶我為妻。
眼前的這個人,他是說一句愛我我就得感恩戴德,恨不得訴盡衷腸的大少爺,而不是那個嘴上從來不說,卻將我所有的爛攤子收拾幹凈,默默將我規劃進他的未來裡的男孩。
眼前的這個人,他給我的愛,是恩賜,是福分,而不是平等與尊重。
我曾因為這張相同的臉,相同的沉悶性子而心生惻隱,可我卻始終清醒的知道,他,不是他。
是啊,他怎麼可能是他呢?他們之間相隔的,是一千多年的鴻溝,無法跨越這道鴻溝的,不止是他,還有我。
我抬頭看著他的臉,那雙眸子,是那麼深情,那麼專注,那麼,可憐。
我也多希望他是他啊,可是,一千年的鴻溝,他不是。
我眼裡積蓄著淚水,為陸大人,為自己,也為他。
陸大人看著我的眼眶鼻尖漸漸發紅,眼裡的淚水快要奪眶而出。
「子,子規,你莫哭。
我眨了下眼睛,用力將眼裡快要滴落的淚水收回去,我聽見自己清楚而緩慢的說道,
「陸大人多心了,於我而言,大少爺隻是大少爺,從前是主子,現在,是貴客。除此之外,別無他意。」
我看見他眼裡希冀,期待,渴望,甚至祈求的光芒一點一點的暗淡下去,我的心也跟著疼了一下。
他放下雙手,又再次扶住我的肩膀,目光如炬的看著我說,
「你是不是害怕我納你做妾,你別怕,我不會的,我知道,能說出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嬋娟的女子怎會甘願為妾,怎麼甘願困於一方院落。我不是來強迫你的,我隻是,隻是想知道一個真相,而已。
他向來老成持重,不急不躁,年少功成,自有其驕傲。
此刻,在我面前,他卻放下了滿身的驕傲,甚至沒有了往日的沉穩,像個害怕失去心愛之物的少年,語氣裡充滿著無助的慌張與卑微的祈求。
可我,卻隻能將所有的動容,所有的不忍壓下,對著他說道,
「是少爺多心了,子規對少爺,從無半點妄念。」
我看著他眼裡的光芒消失殆盡,他無力的垂下雙手,良久,才轉過身,跌跌撞撞的離開。
我看著他離開的背影,眼淚再也忍不住,簌簌落下。
8
一夜驚夢,我不斷在現實與夢境中來回拉扯。我夢見了陸大人,夢見了陸公子,還夢見了他,他們每一個人都在呼喚我,都在叫我的名字,隻是兩個人在叫子規,一個人在叫阿媛。我知道他們在叫我,可我卻一個都不能回答,似乎有一道鎖鎖住了我的咽喉,讓我閉嘴。
我是被伙計砰砰砰的拍門聲給驚醒的。
「老板娘,陸府的張生來了,說要見你。」
我心下疑惑,暗道,「張生,這大清早的,他又來做什麼?」但是嘴上仍忙不慌的回小伙計說,「好的,我知道了,你先去前廳招呼著,我換身衣服就來。」
張生看見我,不似昨日的冷淡疏離,我還沒問,他就率先對我說,
「大少爺讓我來拿蘭花。」
「蘭花?什麼蘭花?」我疑惑道。
張生說,「大少爺說你昨天答應要送他兩盆蘭花,昨天回去的時候忘了帶走,差我今天來拿。」
我這才記起昨天好像的確是答應了這件事。隻是後來那戲劇性的一幕讓我讓他都忽略了。沒想到他還記得,還讓張生上門來。
我沒有表露太多情緒,連忙道,
「哦,這件事啊,張生哥,你稍等一下,我去拿。」
我挑選了兩盆上好的碧玉蘭,用麥稈編的籃子裝好遞給張生。
本欲再留他吃盞茶,他卻推辭要走,我自然不再勉強,將他送到門口。
張生臉上似乎有些糾結,看了我一眼,眼神閃爍。
我直接問道,「張生哥,你可是還有什麼話要說?」
張生聽了,低頭沉思片刻,少傾,抬起頭對我說,
「子規,你可知,陸家要舉家遷往京城了。」
「什,什麼?什麼時候的事?」
「就這幾天,大少爺此次回來,一是為二少爺成親一事,但最重要的乃是這搬家一事。」
我又問,
「是整個陸家都要遷走嗎?」
張生回道,「現如今老太爺還在,膝下隻大老爺和二老爺二子,又隻生了大少爺和二少爺兩個男丁,如今自然是都要遷走的。」
這是自然,陸家兩位少爺雖是堂兄弟,但奈何這一輩隻他二人兩個男丁,如今陸大人在京城站穩腳跟,自然是要扶持一二的。
「那,陸家的奴僕也都要跟著主子一起入京嗎?」我問張生。
我心下思索片刻,斟酌兩遍才開口對張生說道,「張生哥,我想求您一件事兒。」
張生回我道,「那倒不會,隻會帶一些管事的和年輕靈巧的,一些上了年紀的奴僕,聽大夫人的意思,是要留在禹州守陸家老宅。」
張生忙說,「不必說求不求的,你直說就是。」
「剛剛聽你那樣說,想必李麽麽不在此次入京之列,她年歲已高,且身子一直不好,我想讓你幫我向主子求個恩典,讓我把李麽麽接出來,我想為她養老。本來該我親自去的,隻是我身份尷尬,貿然上門,隻怕會惹主子不快。所以,還請您幫忙,替我在主子跟前說說。」
張生看著我,眼睛裡閃動著復雜的情緒,似是欣慰,似是贊賞。
輕聲回道,「這都是小事,你放心,包在我身上就是。」
我對他福了一福,低垂著眼瞼,真摯而鄭重的說,「多謝。」
不得不說,張生果然是陸大人身邊最為得力的人,辦事效率著實快。當日下午,一輛陳舊的馬車咯吱咯吱碾過青石板路面,停在蘭君樓門口。
從馬車裡率先下來一人,不是李麽麽,而是王麽麽,她下車後,向車裡伸出手去,將一個顫顫巍巍的老婦人扶下車,不是李麽麽又是誰。
不過幾年未見,再見李麽麽,她仿佛蒼老了十幾歲,原本隻是略有白發的她已是滿頭灰白的頭發。
我連忙上前將她扶住,她看到我,瘦如骨柴的手緊緊抓著我,眼裡噙滿了混濁的淚花。
我隻覺鼻酸眼澀,眼前有些迷蒙。
用力的扶住她瘦弱的身軀,王麽麽也在一旁紅了眼睛。
一時無話,隻有無言的情緒在四周蔓延開來。
張生見狀,說道,
「別站在這兒了,進去讓李麽麽坐下吧。」
我這才反應過來,忙不迭將李麽麽王麽麽扶進蘭君樓。
扶著李麽麽王麽麽坐下後,我站在她們面前,一時隻覺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
王麽麽拉著我的手,看到了我戴在手上的鐲子,正是當初她送我那隻。
「當初怕你出府後沒有依靠,怕你日子過不下去,怕你流落街頭,卻未曾想你這丫頭不但是個有主意的,也是個有本事的。如今看你過得這樣好,我也就放心了。」說著,輕輕拍了拍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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