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大傍晚的時候我在練武場練槍,長河落日圓圓,孤雁往遠處一直飛去飛去。我如有所感地回頭,瘦削的青年牽著馬兒慢慢在場門處停下,長身玉立、風塵僕僕。三年不見,模樣生的更是清俊。齊述站著那顆老棗樹下面,和我對視良久,然後倒是笑了,
「終於找到你了。」
「好久不見。沈妙。」
好像是一身風霜從很久很久以前走來,什麼也不說,隻是和我輕聲道一句,噢沈妙,你在這裡啊。
可現下我隻是仰著頭,搖了搖頭,
「以前的西北也不大太平,可我上陣也很少負傷的。」我突然頓住,看著齊述如同黑曜石般的眼睛,我現在總是避免想起從前。可是回憶有時會猝不及防地湧上來,我很少負傷,因為我在西北的那三年是西北亂得少的時候,也因為總有人在我身側替我擋下一道道明槍暗箭。
那個時候齊述來西北待了三個月,偏偏他一來那邊的韃靼族就鬧不平。大概是那年的冬天太冷了,他們過活不下去,就興和我們打仗。我當了個小小的女將軍,本來齊述這樣的皇子不應該上戰場的,卻一再堅持要跟著我當個副將。我一開始還擔心他拖我後腿,沒想到他的槍用的比我還好,而且配合一流。我隻要往前衝就好了,身側身後,我都知道,有一個齊述在。那就放心啦。我的紅纓槍使的獵獵生風,和齊述一齊在韃靼得了個雙剎的名頭。
後來我軍連連大勝,在最後追擊殘兵的關頭,向來沉靜的齊述卻面色有虞,顯得特別不安,他勸阻我不要莽進,很可惜我沒有聽。最後我們遇到了伏兵,箭羽破空而來,直衝我的心頭,是齊述幫我擋的一箭。那個時候在下雪啊,兵荒馬亂之中我覺得我的心在發燙。他流了好多血,從鎧甲裡一直滲出來,身下的雪地殷紅。後來援軍趕到了,可是我覺得這場戰爭都和我沒有關系了,我在這個荒蕪的戰場懷抱著他,覺得他冷得實在可怕。齊述蒼白著唇,箭矢從他的胸膛裡露出半截,明明都快要死了,卻還在彎著唇笑,嘴裡呢喃。
我顫抖著把臉靠近他的臉頰,覺得他冷的實在不像話。但我聽見他說,
「沈妙,你信命嗎?」
還沒回答呢,他又輕聲說。
「我信。我也不信。」
曾經在我懷中脆弱得要消失的青年現在頭戴九旒地坐在上首,沉默地看著我。我微笑地問他,
「齊述你信命嗎?」
不等他回答,我又輕聲說,
「我信。我也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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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謝曾經有人在雪花飛揚中堅定地擋住我身前的箭羽,也允許他在某個時刻再瞧不上我轉而摟旁的女子入懷。我感謝所有的命運安排,感謝曾經有這麼好的齊述陪我一起策馬走過大漠茫茫、一同看春花秋月夏荷冬雪,遍人間山河攬世間風月,但是呢,沈妙同學要長大啦。她也是個有理想的姑娘,她可不願意一輩子一個人老死在宮裡,她尚有一個沈家去守護,尚有家國邊患未平,這俗死在宮裡的命,她是不肯要的。
我向前三拜。
一拜還了當初我自以為是的照顧。十四歲的沈妙自以為解決了學堂裡眾人欺辱齊述的麻煩,卻看不見因為她的緣故,這欺辱反而變本加厲。雖然以他的心思解決的很好,但到底是我的錯。
二拜還了當初紅燭燈漾,各牽著紅喜帶的一端,滿心歡喜地「夫妻對拜」。到頭來我做不來你的妻,你也並非我的良人,倒是耽誤了彼此這麼多年。可惜可惜。
三拜,我拜這君主無雙,從此世間再沒有我的心上人齊述,我拜的是這四方敬仰的皇上。過往種種,譬如朝露,日出則無痕。
「願領命前往西北平亂,望皇上恩準!」
齊述的袖子微微顫抖,他閉了閉眼,
「準奏!」
「謝主隆恩。」
齊述側過頭瞧著一隻金獸吐香,煙霧渺渺。
我正快快樂樂地準備滾了,卻聽見他問了一句,聲音像煙霧一樣輕,
「妙妙,你會做夢嗎?」
我搖了搖頭,我很少做夢,通常一沾枕頭就睡著了,一覺睡到大天亮,美滋滋的。
齊述失神了一會,微笑道,
「那很好阿。」
他下意識想要去摩挲腰間的什麼,可是那兒一條穗子都沒有啦,光禿禿的,一個皇帝腰間也沒有這樣寒酸的。齊述猶豫了下說,
「沈妙,你再送我條穗子吧。這次就是為了我做。」
我詫異地抬眼,恍惚裡聽出了分祈求的意味。害,這事也不能怪他,我的女紅不能說是一般,隻能說是極差,當初做了一枚穗子真的花費我畢生巧思,最後做出來一個勉勉強強能看的穗子。說來慚愧,這是我年少不更事時琢磨著送齊楚的,結果磨磨蹭蹭的倒也沒有送出去,其實是那廝腰間上的東西太過華貴,而且那廝自幼女人緣極好,腰上同時戴三個姑娘的精致香囊也是有的。我自己都嫌棄這枚穗子,又怎麼好意思送給他呢。
是那年在西北的冬天,雪下的紛紛揚揚的。那時齊述大傷初愈,我和他整理公務到深夜,好吧,其實是我看著他整理公務,我對看文報什麼的向來頭疼,就託著腮轉著珠子玩。他突然停下筆,燈芯跳躍,他淺笑著和我說,是如釋重負的模樣,
「妙妙,我十九歲辰終於結束啦。」
我驚得瞌睡都不見了,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人生辰不吭一聲的,何況是個皇子呢,而且看起來對於自己的生辰結束迫不及待。我撓撓頭,卻不深問,萬一和話本子裡說的差不多,是啥娘在生自己時沒了那種情況呢,卻不免為他有一點心酸。旁人忘了也不打緊,怎麼能自己都對自己的生辰一點期待都沒有呢。
我翻遍了身上,從小荷包裡翻出了一枚穗子,我也特別驚訝為什麼這東西我會隨身攜帶。但是那天晚上我鄭重地把它交到齊述的手上,看著他的眼睛,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這是我開過光的穗子,說是保佑人長命百歲富貴亨達的,而且還能心想事成,特別靈!現在我給你啦,祝你歲歲生辰都長安咯。」
他垂眼,正盯著那穗子上小小的一處牡荊,是這唯一的圖案了,我有些心虛,因為這本來是送給齊楚來著的,牡荊阿,又名楚。但他也沒多說什麼,接攥過那穗子,和我說,他很開心。
他隱約裡眼裡泛水光,我心說也不用這麼感動吧真是的,哎呀人太善良就是容易收獲感激。
心裡下定了決心有空再給他做一條真正送他的,但是眾所周知,沒有截止日期的有空再說就是下次一定,下次一定不會做。
而現在,有空我都不想給他做。呸,我現在可不是你的媳婦兒了,要找找你的宸妃去做。
我直截了當地拒絕了齊述這個無理的要求。
我說,「蘇凝旖會很樂意幫你做的。」
他一下子就啞口無言,沒話說了。
估計梗得他夠厲害,他揮了揮手就讓我滾。
我又快快樂樂地起身,都要轉身走了,齊述又喊了我一下,拜託哥哥,話能不能一次性講完阿。
他說,「別把後背那麼沒心眼地交給別人了。我這次不會在你的身後了。」
我的嗓子緊緊的,還是沒忍住懟了句,
「是吧。被人從身後捅刀子,總好過直接從心裡插刀吧。」
他沉默了一下,也沒給我提什麼戰術性建議了,醞釀了句,
「我有預感,你會凱旋。」
「我就在這裡等你回來。屆時..」
我聽都懶得聽,一面往外面走,一面又揮揮手,
「不用預感了,」
「自然也不必等。」
等待是世界上最蒼涼的事情,我不會再期待另一個蒼涼的到來。
————
我沒想到,我的副將安排是齊楚。
我真是越來越想不通這皇帝在想什麼了,於情於理齊楚都不該放這裡。
基本上齊述登基後,齊楚算是被廢了,地位尷尬自然不用說,虛職倒是掛了個特別虛的職位。我之前特別怕齊述這麼狠的人哪一天一杯毒酒送走了小楚同學,現在突然讓齊楚掌軍權,我都懷疑這是一場必輸必死的戰役,剛好把我這個礙眼的糟糠妻和糟心兄長放一起解決了。
但事實上我知道,齊述這個人心思缜密深沉,確實是個天生該當皇帝的,很愛惜國土子民,不大可能興師動眾就是為了送我倆去見他爹。
真的搞不懂他。
算了,不管了。和哥哥沈知通過了消息,大概是沈家現在已經都回到了府裡,隻是受到了不少驚嚇雲雲。現下府外還有侍衛看守,大約隻是從一個牢到另一個牢罷了。隻是現下隻能這麼辦了,父親的屬下大都在西北,要查這事還得等我過去接觸了人再說了。唯一令我心憂的仍然是失蹤的父親,不知現在身在何處。哥哥說在獄中並未吃過什麼苦頭,料想我在其中打點過了。我十分感激齊楚,這人說話做事還是牢靠的。
我擦拭著我的刃雪劍,從旮旯角裡終於翻出了它,我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我還能再明晃晃地用到它。劍上倒映出我的眉眼,眼下一顆小痣美麗攝人。
好久不見啦,小刃雪。
刃雪劍以前和我的小紅鞭一樣,都是我的心上寶,但是小紅鞭因為某次不小心要抽到蘇凝旖身上,被齊述繳走扔掉了。嚇得我不得不把我的刃雪藏在哪個小旮旯角裡。這劍其實是先帝賜下來的,別人訂婚送的什麼玉如意啥的,就我與眾不同些,和齊楚一人一把劍,我的叫刃雪,他的叫越春,但是沒見他用過幾次,大約收了就丟倉庫裡去了。
這劍是真好看,冷刃如雪。雖說我其他才藝確實是沒有的,但是我跳劍舞還是有點水平的。我曾經很有王婆賣瓜的嫌疑問齊述要不要看,齊述撐著鬢角說,「隻要別帶刃雪跳就好。」他一直都不是很喜歡我的刃雪,也許是,本來這世上就不是諸人都喜歡看女子耍刀弄槍來著。
出徵之日在即,我練功也勤得多,經常一劍揮到太陽下山月初初升起,然後最快樂的就是幹飯了。自從我要去帶兵的風聲隱約在宮裡傳開了之後,我的腰板就更硬啦,一頓敢要十幾個菜!幹飯要緊。孟姑姑是我宮裡管事的嬤嬤,她最喜歡看我吃飯的樣子。
我吃的越多,她臉上笑出的褶子就多幾重。
等我幹完第三碗飯的時候,打了個十分綿長響亮的嗝。
孟姑姑笑得更燦爛了,
「娘娘今天三碗就不吃了嗎,這還有半桶飯呢。」
我擺擺手,誠然我還是想吃的,但她這麼一說我倒是不好意思了,「不了不了。」
她也就歇了替我布菜的手,忍不住喟嘆,
「娘娘這陣子的精神是越發好啦,真好。前幾個月奴婢看娘娘每頓吃的不過堪堪小半碗,精神也一日日頹靡下去,時常為娘娘擔心。不過,現在可好了。」
我寬慰地拍拍她的手,
「現在姑姑不必擔心啦。」
孟姑姑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
「娘娘,奴婢始終不願提起這回事,怕引起您傷心。可是如今卻不得不一問,您和皇上之間會不會有些誤會呢?皇上其實時常會召奴婢問您的情況,奴婢看人也是準的,皇上對您必有分真心。」
我眨了眨眼,認真地盯著孟姑姑說,
「姑姑,我知道你為我操心。可是是誤會又怎麼樣,是混淆錯過又怎麼樣,我感受到的痛苦可都是真真切切的啊。我這個人比較自私,隻關心自己過得好不好。他讓我難過,我就恨他,不問緣由。我知道,帝王的真心哪怕是一分都該感激涕零了,可是姑姑你想過沒有,我根本不要帝王的一分真心,我要的是齊述,是他的所有,一絲混雜都沒有的感情。他騙了我,我又何必挽留,那樣多難看啊。」
我不相信有什麼苦衷,我也不相信所謂的難言之隱,我曾經徹夜清醒,從天黑看著窗子外的月亮到天亮,才明白那個會清晨在我窗棂前放一束滴溜溜的桃花的青年,徹徹底底的不在啦。
孟姑姑嘆了口氣,過了一會又笑了起來,
「是啊,您能看開,奴婢也就放心了。」
————
詔書下的很快,大概是西北真的特別急,我連齊述最後一面都沒見著,就稀裡糊塗地被騎上了去邊塞的馬兒。
後來我才知道,我離開的那一天,我叩首接下那任命詔書的時候,蘇凝旖在她的長春宮裡戴著那九尾鳳釵接下了封後的詔書。
真是有趣。
大多數時候我們快馬加鞭趕路,有些時候呢就像現在這樣,慢慢地騎馬走,就當作是休息了。
我哥沈知在前面一些,我和齊楚並排騎著馬兒慢走。另有一些士卒護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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