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怿睜開眼睛,看見她在黑暗中顯得模糊不清的臉,依舊有些回不過來神。過了幾息時間,他才明白自己又做夢了,還出了不少汗。
秦艽也感覺到他出汗了,側身在床頭的幾上拿了一方帕子,給他擦了擦頭臉。
“是做噩夢了?你最近總是睡得不踏實,要不要找御醫來診診脈?”
“不用。”他扔了帕子,攥著她的手,將她拉進懷裡,緊緊地抱著。
秦艽有些好笑。哪怕他成了一國之君,哪怕已經是好幾個孩子的父皇,可有時候的言行舉止,還是有以前還是少年時的模樣。就好比他做了噩夢,就喜歡把她摟得緊緊的,緊得她有時候都喘不了氣。
“到底做了什麼噩夢?要不給我說了聽聽。”
宮怿沒說話,他雖然總是會夢魘,但很多時候噩夢裡都是一片光怪陸離,或者是一些細碎的片段。唯獨這個夢,太真實了,在夢裡他似乎又活了一輩子,可那個夢裡沒有她,也沒有幾個孩子。
其實也不是沒有她,隻是她被自己放走了,後來他的病越來越嚴重,每天不分晝夜的夢魘,漸漸感覺身體裡又多了個自己,記憶莫名其妙總會出現空白和混亂。這種感覺他並不陌生,他本來以為這個病好了,誰知再度復發,直到逐漸失去視覺、嗅覺、聽覺,再之後他就去了巴南。
在巴南治病一去就是幾年,曾經他以為這一切都是上官家安排的,後來漸漸才知道是其中也有父皇的作用。他出京的這幾年裡,宮裡竟然有一個他的替身,而她竟成了父皇安插在後宮裡的一把刀。
等他回到長安,已經是最終時刻。就好像這輩子一樣,不能生養的蕭皇後耗盡了蕭家人的耐心,所以蕭家一次又一次往宮裡送女人,這輩子是太子妃秦艽扶起了蕭才人和蕭皇後鬥,夢裡是秦尚宮扶起蕭才人。
寵冠一時的蕭才人有了身孕,終於有了打壓蕭皇後的本錢,這兩個女人在一起,雖是隔著輩,卻像蠱一樣,總有一個要弄死另一個人。可惜蕭皇後不能生養,就注定落了下風,又有劉貴妃落井下石,蕭皇後被逼到絕路,終於拿出了最後的保命符,並魚死網破拖劉貴妃下水。
立政殿大火的真相成了觸發一切的導火索,蕭皇後背後是蕭家和寧王,劉貴妃背後是劉家和齊王,寧王和齊王不得不動,這兩人動了,其他人自然也坐不住。
不同於這輩子,他那時不是太子,便沒有人針對他,他隻用等著所有人都入局後,帶著神策軍收尾即可。
隻是他沒想到,老五在覺得事成之後,做的第一件事竟是殺了她。
他從巴南回到長安後,曾了解過京裡的局勢,父皇曾與他提起過她,說她是個很有趣的人。
很讓人詫異,他竟然還記得她,記得那個曾經他以為是釘子的小宮女。也許是因為她看似聰明又不聰明,也可能是因為她有點傻,他對她的印象挺深刻,隻是他沒想到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有個傻宮女一直惦記著他,替他不平不忿,替他做了不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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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長在宮裡,看盡了人性的復雜,他從不認為有誰會毫無目的地對人好,甚至是元平帝,他表現出來的苦衷,甚至到最後把所有一切都留給他,在他來看不過是懺悔。
唯獨她,尤其之後在老五口中得知,她會死是因為她太傻,竟然不願對是個瞎子的他下手,甚至不惜以身犯險想殺老五,老五才會刺了她一刀。
一切塵埃落定,她幾次瀕臨死境又被救了回來,後來人沒事了,身子卻大不如以前。他想,她應該是喜歡他的,才會替他做了這麼多,既然如此,他就讓她得償所願吧。
他給她封了妃,她卻不喜歡他了,看他的眼神就像看陌生人,淡漠中帶著一種自嘲的通透。
他的心竟然慌了。
既憤怒又莫名的慌張,憤怒他給了她恩寵,她竟然不感恩戴德,至於慌什麼,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隻是覺得,既然替他做了這麼多,這麼這麼喜歡他,為什麼不一直喜歡下去呢?為什麼不呢?
那時候他還不知道,錯過了就是一輩子,等他明白的時候,她已是彌留之際,看到她眼裡的解脫,他的心破了一個洞。
……
“既然不記得了,那就再繼續睡吧。”
秦艽拍了拍他肩膀,他依舊抱著她不丟,將臉埋在她頸子裡,也不說話。
兩人都沒有說話,濃墨似的夜,靜靜地流淌。
“小艽,你愛朕嗎?”
呃。
“怎麼突然想起來問這個?”黑暗中,秦艽的臉色怪怪的。
“你快說,到底愛不愛?”
“你別晃我,愛,愛行了吧。”
“什麼叫行了吧?”他皺著眉,很是不滿。
“你不是知道?還問什麼。”秦艽聲音裡有著窘意,明明已經是四個孩子的娘,也都是老夫老妻了,說起這個還是不好意思。
“但是我想聽你說。”
“不是要睡覺,怎麼說起這個了。”
“你快說,說了才能睡。”
宮怿已經很久沒這麼胡攪蠻纏過了,依稀記得上一次還是他少年時期,那時候的他最喜歡做的事,就是纏著她要吃嘴,問她喜不喜歡她,非要把她惹得面紅耳赤快惱了才罷休。
想到這些回憶,秦艽眉眼軟下來,聲音也是軟軟的。
“愛的。”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秦艽隻感覺到他深吸了一口氣,又長出了一口氣,然後黏她黏得更緊了。
“會是一直?”
“什麼一直?你今天怎麼了,到底做了什麼夢,說這些奇奇怪怪的話。”
宮怿輕籲出一口氣來,反正這一輩子還很長,他很好,她也很好,他們會一直一直走下去的。
“沒什麼,快睡吧。”
*
秦艽才知道寧國大長公主病了,。
不知道也就罷,知道後於情於理都該有所表示,不過秦艽沒打算去,準備讓身邊宮女代她去探望即可,她可不是受虐狂,喜歡熱臉去貼冷屁股。
本是打算得好好的,誰知宮怿知道後竟讓她親自去,她雖不知道他到底想幹什麼,但左不過他不會害她,遂決定親自去看看。
次日,秦艽帶了些補品,坐著馬車往公主府去了。
公主府離行宮沒多遠,住在洛陽的皇親國戚們大多都在這一片。到地方後,還不等秦艽下馬車,公主府那已經很多年沒開過的中門,從裡面被打開了。
一群衣著光鮮的男女從裡面走出來,男女老少都有,雖沒有下拜,但行禮的態度很恭敬。
為首的是一位花甲之年的老夫人,正是寧國大長公主的長媳徐夫人。
這公主府如今也是五世同堂,徐夫人都有重孫了,可以想見這是多麼大一家子人。寧國大長公主的驸馬沒有熬過她,已經過世了十多年,兩人膝下四子兩女,這還是嫡出,沒算驸馬小妾生下的庶子。
早些年這公主府也是極大的,隨著這麼多年子孫的繁衍,已是極為緊湊。秦艽一路走進來,總覺得哪兒怪怪的,可又說不出哪兒怪,直到進入堂中坐下,看見這府裡能稱得上主子的人,從屋裡排到屋外,這還隻是女眷和小輩兒,沒算上成了年的男性,她總算想出是哪兒怪了,這宅子裡的布局實在太緊湊了,有些房子似乎是後加蓋的,感覺十分別扭。
就這麼坐著一個個受禮,秦艽已經記不清誰是誰了。
大抵也看出這麼行禮不是個法子,徐夫人的兒媳孟氏和婆婆對了個眼色,便下去吩咐讓無關緊要的人就省略過吧。
兩人的想法倒是極好,可惜下面人不配合。若今兒是宮怿來,自是府裡成年的男性款待,可今日來的是皇後,府裡的女眷們都沸騰了,誰不想見見皇後呢,說不定能得幾分好處。
這府裡六大房,每房下面若幹不等小房,小房下面還有若幹不等小房。就譬如五房的老爺是驸馬的庶子,和寧國大長公主沒血脈關系,可到底是驸馬的兒子,就一直在這府裡住著,住了幾十年,等驸馬走後,也不可能把人一大家子人撵出去,就還群聚在此。
嫡出的自然向著嫡出,這自是不用說,所以孟氏心中無關緊要的人就是五房和六房那些人。事情壞也就壞在這些人手裡,這堂中正是一片和樂融融,外面突然鬧起來了。
秦艽坐在主位,也不能裝沒聽見,隻能問了一句。
話音還沒落下,就從門外奔進來一個潑辣的年輕婦人,身後還領著幾個七八歲大的孩子。
“見過娘娘,小婦人是府裡六房下小三房的人,如果按照輩分來算,小婦人是娘娘的侄兒媳婦,這幾個我們小三房二房的後輩子嗣,按輩分要叫您一聲姑祖母。知道娘娘來府裡了,幾個孩子都吵著要給姑祖母磕頭,看孩子們如此孝順,小婦人也不好阻止,誰知道在外頭大房的人不讓咱們進來,還說我們都是無關緊要的人,小婦人實在不忍孩子們失望,就鬥膽闖進來了。”
說著,這年輕婦人對身後幾個孩子道:“不是要給娘娘磕頭嗎,還不快去。”
話音未落,幾個小蘿卜頭就上來了,往那兒一跪,磕起頭來,實誠得讓人不忍直視。
秦艽這趟來是帶了不少賞人的東西,可帶了再多,也禁不住公主府裡這麼多人。所以之前還沒行禮時,她就換了注意,隻給小孩子們,想來也是夠了。
之前進來的都是年紀長些的,秦艽一直沒做表示,如今這幾個小的頭也磕了,人也叫了,她忙端著笑對幾個小蘿卜頭招招手,又讓玉蝶給了賞賜。
一看皇後娘娘有賞,不光幾個孩子高興,那年輕夫人眉飛色舞的,似乎得到了什麼天大的恩寵,倒也沒多做糾纏,就下去了。
她們是下去了,徐夫人和孟氏都氣得不輕,同時又覺得太丟面子,方才那張氏的話分明在說她們給她穿小鞋,皇後沒聽見也就罷,聽見了怎麼也要解釋一二,以免留了壞印象。
徐夫人上了年紀,丟不起這個臉,孟氏一咬牙,湊上前道:“實在讓娘娘見笑了,瞧這一大家子人亂的,妾身也是怕娘娘精力不濟,才會能省則省,沒想到倒弄出場誤會。”
秦艽笑道:“無妨無妨,都是親戚,不用如此認真。對了,本宮這趟是專門來探望姑祖母她人家的,也不知姑祖母人在何處?”
“妾身這便領了娘娘去。”
*
就這麼浩浩蕩蕩一群人去了大長公主住的院子。
這時候能陪在秦艽身邊的,自然都是府裡有頭有臉的女眷。到了地方,大長公主身邊服侍的人禮數還算周全,當即拜了下來,隻秦艽有點嘀咕,怎麼就隻有一個下人。
她如今對大長公主府裡的情況,已經有了些許了解,這麼多人住在一起,住得這麼緊湊也不分家,想必是不寬裕,但那日寧國大長公主的排面也不小,看不出過得窘迫。
這不過是些胡思亂想,徐夫人進來後,就去接了那名老僕婦給寧國大長公主喂藥的湯碗,又對秦艽說大長公主病了有些日子,可能上了年紀,這次病來的兇,是風症。人倒沒有大礙,就是不認人,也不會說話了,吃飯喝藥都不利索,得有人侍候。
秦艽瞧過去,正好撞進大長公主渾濁的眼裡,她還沒分辨清楚眼神裡的意思,那雙渾濁的老眼就木然起來。
她心裡一驚,也沒說什麼,讓玉蝶把帶來的補品拿進來。
各色的錦盒,擺了滿滿一桌。
孟氏等女眷臉上都帶著笑,笑得好像得了什麼莫大恩寵。
這一家子人禮數都是周全的,一改早先寧國大長公主給秦艽的印象,隻是秦艽十分不習慣,怎麼說呢,這種周全的禮數裡,討好的太明顯了,讓她有些不自在。尤其是旁邊還躺著個曾經給過她難堪的大長公主,就好像是刻意做給她看似的。
所幸她也沒打算在此留飯,該看的人也看完了,她說了幾句讓大長公主好好養病,回去便遣幾個御醫過來瞧瞧的話,就打算離開了。
又是一片浩浩蕩蕩,將秦艽送出府。
自此,秦艽倒也明白了宮怿讓她來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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