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我驚奇的是嫡姐的婚事,並沒有因為太子的薨逝而拖延。
聽說是皇後力排眾議定下此事,皇帝也沒有反對。
數不清的華美綢緞,珠釵珍寶流水似的從皇後的私庫流入玉竹宮。
就好像是急需要一場盛大的慶典,來清掃宮中所有的不幸與哀怨。
我去看嫡姐時,她卻沒有之前開心喜悅。
「阿繡,我總是夢見太子哥哥,我……」她神情哀傷的扶額,「我想多陪陪母後,可她一定要我出嫁,不肯推遲婚期。」
皇後的想法我也捉摸不透,隻能安慰她,「娘娘隻是想看姐姐有個好歸宿,太子殿下在天有靈也會欣慰的。」
可命運對她的打擊遠不止如此。
在婚期還剩一個月時,皇帝在朝堂上吐血昏倒,舉朝哗然。
29
所有御醫都被扣在宮中,連夜會診,得出的結論是父皇因太子的離去心中鬱結,又積勞成疾,才突發噩耗。
心中鬱結有可能,至於積勞成疾?
連我這種與父皇不甚親近的公主都不信。
父皇從來都不是勤政的帝王,他附庸風雅,喜愛美人,宮中妃子的胭脂都比政務更能引起他的興趣。
誠然,我對父皇感情單薄,但嫡姐不同。
她自小與父皇親近,又聰明伶俐雪玉可愛,是父皇最喜歡的女兒,感情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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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這樣的事,嫡姐哭紅了眼,整日都待在父皇的寢宮侍疾,直到皇後強行將她拉走,強迫她喝水休息。
我也帶了糕點去看嫡姐。
去的不巧,她剛喝了安神的湯藥,沉沉睡去,眼角發紅,眉頭微蹙,可見睡得並不安穩。
說實話,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嫡姐如此脆弱的樣子,像易碎的琉璃,讓人看了心疼。
離了玉竹宮,我想了想,轉身去了承乾宮,父皇的寢殿。
30
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藥味,我在門口遇見了父皇身邊的內侍。
他進去通稟後,很快出來為我帶路。
「寧芷公主來得巧,陛下剛醒,聽說您來了,讓奴才請您進去呢。」
再見到這位九五之尊,我下意識的後退一步,倒吸一口涼氣。
就在不久前的狩獵場上,父皇身形高大,神色威嚴,看著保養得宜正值壯年。
而現在,他像是個垂垂老矣的老叟一般,蓋著厚厚的錦被更顯得瘦弱不堪。
好像在一夜之間失去了所有的精神,皮膚褶皺幹枯,頭發都白了大半。
「你,來了……」他吃力地開口,眼睛睜開一道縫。
我低頭行禮,「寧芷給父皇請安。」
「起,起來吧。」他用眼神示意內侍將他扶起,斜倚在床上,香爐裡飄出的霧氣擋在我們面前,向一層薄紗,讓眼前的一切都變得不甚分明。
父皇渾濁的雙目一眨不眨的看著我,直看得我渾身不自在。
良久,他別過頭,內侍忙扶著他躺下。
恍惚間,我聽見他沙啞的聲音,斷斷續續的響起,
「你,去吧。白家的小子不錯,以後……你……好好過……」
直到踏出承乾宮的宮門,我還沉浸在思緒當中。
在我十五年的人生裡,父皇好像從未關心過我,任由我像野草一樣生長著。
可他會在我及笄時賜我封號,為我挑選夫婿指婚。
很矛盾,又讓人看不透。
我想起娘親,她彌留之際有對父皇的眷戀,不舍,幽怨,唯獨沒有恨。
或許他們之間有什麼我不知道故事?
可惜,一個早逝,一個重病在床,想要探尋真相真真難上加難。
31
我一路想,一邊走,不知不覺走進了一條偏僻的小道,被爭吵聲驚回了神。
「是誰?」
我眼前一花,一股冷意湧上心頭,好像被猛獸鎖定一般,動都不敢動。
然而下一刻,熟悉的背影擋在我身前,「別怕。」
是白黎,他為我擋住了殺意,而不遠處眼神冰冷的那個人,卻是寧如宴。
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好像很多人都變了。
嫡姐變了,父皇變了,連寧如宴也變了。
此時的他,渾身散發著生人勿進的冷,眉頭緊鎖,雙眸如利刃,薄唇緊緊抿在一處,隨身佩戴的玉簫已不知所蹤。
哪裡還有那個溫潤貴公子的模樣。
他淡漠的看了我一眼,繼而又看向白黎,「今日不是時候,明日再說。」
直到他離去,我莫名地松下一口氣。
「出什麼事了?他為什麼……」
「無事,一點小爭執,公主無須擔心。」
白黎笑了笑,又好像想起了什麼,從懷裡掏出一個包裹仔細的油紙包。
「這是聚芳齋最有名的點心,請公主嘗嘗。」
我被他一打岔,隻能接過,「白將軍進宮還隨身帶著點心?」
「嗯,難得進宮一次,便想說不定能遇見公主。」
他的直白讓我無所適從,香甜的糕點好像能驅散一切的陰霾與憂愁。
我低下頭,看到他腰間系著的荷包,正是我繡給他的格桑花。
平心而論,我繡的還不錯,隻是和他今日的衣著顏色搭配在一起就有些詭異和好笑。
白黎輕咳一聲,不自在的摸了摸鼻子,「可惜隻有一個,若是能再有幾個,也好輪換……」
我望著他越來越紅的耳側,笑了,「好,我知道了。」
32
之後幾天,我常常在宮中見到白黎。
他告訴我,他現在在禁軍中任職,算是個小統領。
至於那天的爭吵,在我堅持不懈的追問下,他隻說是寧如宴的叔父任禁軍統領一職,與他有些意見不和,寧如宴來幫忙說項。
我直覺沒那麼簡單,卻問不出來什麼隻好作罷。
嫡姐的婚期一日日的近了,我去玉竹宮的次數也愈加頻繁。
接二連三的打擊之下,嫡姐開始鬱鬱寡歡,直到那次寧如宴突然出現。
我迎面碰見他的一瞬間竟然有些恍惚。
好像那日小路上的冷酷駭人的樣子不過是我的幻覺,一個眨眼,他又成了熟悉的溫和有禮的模樣。
寧如宴就像是一劑良藥,紓解了嫡姐的煩亂的心結,讓她臉上漸漸又有了笑意。
據說寧家還從民間尋來了一位神醫,經他診治後,父皇的病也有了起色。
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無論是宮內宮外都一掃往日陰霾。
嫡姐從承乾宮回來後,也滿是喜色,她終於能安下心來,專心備嫁。
33
十月初五,是張嬤嬤的生辰,也是她入宮的第二十五個年頭。
我特意起了個大早,親手做了一碗長壽面送到了教坊司。
年輕的舞姬們正聚在一處,笑盈盈挨著個的給張嬤嬤拜壽。
我等她們都散了,才湊過去,捧著食盒笑道:「祝嬤嬤生辰快樂,平安如意,心想事成。」
張嬤嬤看著我,有一瞬間的晃神,又很快恢復如常。
她一如既往的冷著一張臉,「聽說公主已有婚約在身,不好好籌備著,來奴婢這裡做什麼。」
相處這麼久,我哪裡還不知道張嬤嬤外冷內熱的性子,笑著端出面來,「我親手做的,嬤嬤嘗嘗吧。」
「嗯,公主這手藝倒好,比你……」張嬤嬤的聲音突然小下去,「比你娘要強……」
她其實很少在我面前提起娘親,也很少露出這樣追憶沉思的目光,望著我出了神。
半響,張嬤嬤輕嘆一聲,將我帶進了她的屋裡。
她打開床頭的櫃子,入目的是一抹刺目的鮮紅,顏色是那樣的正,那樣的豔。
張嬤嬤將它取出,在我面前徐徐展開,竟是一條精致的紅色蓋頭。
上面龍鳳環繞,祥雲隱隱,華貴又好看。
「這是儀貴人的東西。」她輕輕撫摸著上面的花紋,「很奇怪吧,她作為宮嫔,是沒有資格戴著紅蓋頭出嫁的。」
儀貴人,就是我娘。
「教坊司的舞姬不比尋常宮女,一部分是罪臣女眷罰沒,一部分是民間採買,我和你娘都是後者。」
「我們原是同鄉,從小感情親近。後來村裡遭了災,我們失去父母親人,便相依為命。一路輾轉顛沛到了京都,機緣巧合又被買進了教坊司。」
「似我們這樣原本身家清白的民間女子,到了三十歲,也是可以出宮,可以嫁人的。我與你娘也約好了,到時候一起出宮,做針線活攢銀子,好好過日子。」
「自然,也可尋個好人家嫁了。不需有多富貴,隻要真心實意的對我們好。最好還是兩兄弟,這樣我們也能繼續做姐妹,一輩子都不分開。」
「教坊司的日子太苦了,我們想著這些,心裡也能有一點甜,練舞時就能咬著牙堅持下去。」
「後來有一次,你娘因為舞跳得好,一個貴人賞了她這塊紅綢子,她舍不得用,想了又想,最後拉著我一起繡成了這條紅蓋頭。」
回憶起往事,讓張嬤嬤露出些許笑意,又倏忽而逝,很快凝成嘴角的悲涼。
「後來,你娘成了儀貴人,這蓋頭便再也用不上了。」
「我怨她違背了我們之間的承諾,辜負了姐妹情分,就連她離開教坊司那日都閉門不見。直到轉天清晨,我在門口,看見了這塊紅蓋頭,靜靜的躺在臺階上。」
「後來啊,她生了公主你,反而又要回到教坊司。」
「管事嬤嬤顧忌她的身份,起先不想讓她教習,是我去求她,說無論出了何事都我一人承擔。」
「就這樣,你娘在教坊司又待了三年,我卻一次也沒有見她。起初她還會尋我,後來就不找了。」
「我心裡還是怨的,心疼她,又忍不住怨她,想見,又不敢見。直到她離世,我隔著門,遠遠的看著她的牌位,又後悔起來了。」
「你說,我是不是很可笑?」
張嬤嬤看向我,似笑似泣,似悲似喜,「你和你娘可真像啊,尤其是起舞的樣子,真像。」
「我教你習舞,就好像,你娘還活著,就在我身邊。一切如常,未曾改變……」
良久,張嬤嬤站起身,指尖飛快的劃過眼角,又將蓋頭細細的收好後,塞進了我懷裡。
「拿走吧,這本就是你娘的東西,她不過寄放在我這裡,也該還給你了。」
「奴婢兩個月前已經與管事嬤嬤說好,已經脫了歌舞籍,明日便要離開教坊司了,公主不必來送了。」
「公主,可千萬,別像你娘一樣……」
34
我捧著蓋頭回了宮,滿腦子還是張嬤嬤臨別時的那句話。
這是我第二次聽她說,不要像我娘一樣。
蘇姐姐見了我手中的東西,先是贊嘆了一聲,又見我神情恍惚,不由擔心道:「公主不是去教坊司了嗎?這東西又是哪來的?」
「張嬤嬤給的,說是我娘的東西。」我抬起頭看向蘇姐姐,「娘親她,到底是什麼樣的?」
娘親離開時,我還太小,隻記得她美麗又溫柔,我夜裡做了噩夢哭鬧也會輕輕的拍哄我入睡,會唱好聽的歌謠。
後來她抑鬱成疾,像每一個燈盡油枯的人一樣。
蒼白的臉色,幹枯的手腕,再沒有從前美麗的模樣。
我隻知道娘親是愛我的,她的一生除了我,就是等待,等待一個心裡有太多女人的男人,那個無比尊貴坐擁天下的男人。
可她最後,也沒等到。
我愛她,想她,又覺得她很可憐。
蘇姐姐一愣,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嘆息道:「娘娘是個很好很好的主子,對宮人和善又寬容,即便是她得寵的時候,也從不苛責給人臉色看。」
「可惜,她的出身太低了,又因當時的盛寵得罪了其他娘娘。無依無靠,一旦失寵自然是人人都要來踩一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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