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一臉神遊天外的表情,楊東問他:“你也看出來了?”
“什麼?”程亦川摸不著頭腦。
“孫教練大老遠跑來日本看我們比賽,肯定不會是心血來潮。上回在長白山集訓的時候,他就在賽道邊上關注你,這回還直接跑現場來了。等著吧,明兒田教就會找你了,估計很快就能進國家隊了。”
程亦川不是傻子,他和楊東一起來參加比賽,楊東還是師兄,結果就他被選進國家隊,這事擱誰身上都不好受。他隻能撓撓頭,嘀咕一句:“就怕進去了成了鳳尾,在省隊還能當個雞頭,好歹不是雞屁股……”
楊東哈哈大笑:“鳳尾怎麼了?當鳳凰怎麼不比當野雞強?”
兩人說了幾句,程亦川又忽然想起什麼:“哎,師哥,那宋詩——宋師姐以前很厲害嗎?”
他一向愛滑雪,但隻是業餘愛好,家裡管得嚴,他除去課外滑雪,其餘時間還都是勤奮學習的好少年,並不曾過多關注滑雪賽事,就算看看比賽,也頂多是男子組的。直到一年前莫名其妙被田鵬招進省隊,這才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但畢竟宋詩意已經退役兩年了,他從未看過她的比賽,隻聽說過有這麼個人。
楊東不一樣,楊東可都在省隊待了三年多了。
“宋師姐嗎?嗬,那可不?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國家雪上項目一向……咳,一向尷尬。能拿個名次已經相當不容易了。當年她算是橫空出世,十九歲就進了國家隊,第一次參加全國賽就嶄露頭角,二十一歲參加世錦賽,一躍成為世界亞軍,轟動了咱們滑雪界。”
說到這,楊東傻乎乎笑出了聲:“你知道不,那時候國內的媒體都叫她冰雪公主。”
程亦川沉默片刻:“……還能有比這個更豔俗的名字嗎?”
“可平心而論,宋師姐長得挺好看的。”
好看嗎?
程亦川不置可否,回想片刻,那女人也沒化妝,一臉素面朝天的,皮膚好像是挺白,眉眼挺精神,勉強算漂亮……但說什麼公主,好像也太牽強了吧?
他嘀咕一句:“那是你們當運動員的每天見的都是剽悍女人,隨便拎著個清秀點的就驚為天人。”
話題一轉,他又好奇地問:“那她怎麼在巔峰期就退役了?今年也才二十五,二十三就受傷退役了?怎麼受的傷啊?很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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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東搖搖頭:“這我就不太清楚了,但當初還是個挺大的事兒。好像是她衝刺時為了加速,太心急,結果失控撞上旗門了,傷得是挺厲害。”
程亦川一愣。
運動員作息規律,第二日還要起個大清早回國,兩人也沒多說,很快就各自睡了。
程亦川聽見隔壁床上傳來的沉沉鼾聲,翻了個身,從枕頭下摸出手機來,鬼使神差打開網頁瀏覽器,手仿佛不聽使喚,有了自我意識。
“宋詩意。”他摁出了這三個字。
彈出來的詞條量是巨大的,而在那一片鋪天蓋地的新聞裡,最醒目的一條是:“冰雪公主受重傷,或將永別滑雪賽場。”
他手上一頓,點開了那條兩年前的新聞。
“……前高山滑雪世錦賽女子速降冠軍宋詩意,在衝刺階段不聽教練勸阻,擅自加速,於賽道失控受傷,被緊急送往醫院救治……左腳踝粉碎性骨折,左膝韌帶斷裂,傷勢嚴重,或將永別高山滑雪的賽場……”
刺眼的屏幕在漆黑一片的房間裡格外醒目。
程亦川有些怔忡,點開好些網頁,逐條瀏覽,最後冷不丁回過神來,這才驚覺多年來養成的規律作息居然被打破,遂放下手機,重新閉上眼。
然而還是沒能順利進入睡夢,腦子裡無數念頭一閃而過。
這麼嚴重的傷勢,如今還能重返賽場?可即便是重返賽場,她也已經闊別運動員生涯整整兩年了。幹這一行的,十六七歲的大有人在,一般二十七八也就退役了……
二十五歲的“高齡”運動員,真的還能卷土重來嗎?
次日清晨,五人共同乘機回國。
飛機上,田鵬和孫健平自然而然坐在了一排,三個年輕人一排。程亦川恰好在宋詩意和楊東中間。
由於起得太早,宋詩意呵欠連連,飛機一起飛,就閉上眼睛補瞌睡了,間或在飛機顛簸時睜眼片刻。
程亦川滿腦子都是昨晚看到的新聞內容,又是偷偷去瞄她的腳,又是神色復雜地去瞧她的臉。
可算是理解她為什麼不待見他了——都是極富天賦的運動員,她曾經是,他現在是(毫無自覺一本正經的自戀)。可如今她的前途猶未可知,按常理多半是沒什麼太大希望了,可他還年紀輕輕,極有可能在不久的將來發光發熱(並不覺得哪裡不對)。
哎,這事兒吧,挺傷感,他從昨天的憤怒逐漸變成今日的同情。
程亦川的腦回路挺長,還山路十八彎,曲折離奇。於是毫無自覺地頻頻觀察身側的師姐,眼中又是同情,又是理解。
飛機起飛十來分鍾的時候,宋師姐終於忍無可忍地掀開眼皮子,側頭問他:“我長得像王祖賢還是林青霞?”
程亦川一愣:“哈?”
“哈什麼哈?是我長得太美,你挪不開眼,還是我長得太醜,叫你忍不住仔細研究?”她似笑非笑打趣。
少年臉上騰地一紅,噌的一下擰開脖子,“誰看你了?呵,真夠自作多情的!”
接下來的一路,他再也沒有轉過頭去哪怕一秒鍾,心裡嘀咕:真不貴是“高齡”運動員,一句話暴露年紀,那兩位都是哪輩子的明星了?這年頭還有人提起來!
這邊師徒兩人,那廂師徒三人,很快在首都機場分別。
宋詩意問孫健平:“您不跟田教練他們一塊兒回哈爾濱,留在北京幹嘛?”
孫健平說:“怎麼,不歡迎?我在北京待兩天,周一和你一塊兒回隊。”
宋詩意立馬有了不祥的預感一臉警惕:“您老人家想幹什麼?”
孫健平咧嘴,呵呵一笑,“我好久沒見你母親了,這回跟你一塊兒上你家去,拜訪拜訪她,順便告訴她你要歸隊的事兒。”
“………………”
宋詩意神情復雜地望著他,心悅誠服道:“您是真的膽子大。”
師徒倆都心知肚明,要是真讓鍾淑儀女士見到這個“害她女兒如今成了半文盲和半殘疾”的教練同志,箭廠胡同少說也會被她的滔天怒火燒成平地,方圓百裡寸草不生。
第5章 第五個吻
臨行前,孫健平和那邊的師徒三人道別。
他先是拍拍楊東的肩,“年輕人好好努力,是金子在哪兒都能發光。”
嗯,非常說明問題了,基本就是傳達一個意思:“在省隊也不錯啊,好好過日子。”
而面對程亦川時,他就言笑晏晏、一臉欣慰地摸摸這小子的頭,“老話說得好,勝不驕,敗不餒。年輕人有點小成績是好事,但不能懈怠啊,我可盼著早點再見到你。”
挺模稜兩可的,也沒明說是在哪兒再見,興許是賽場,又興許是國家隊。沒明說,也是為了給楊東留面子。
最後孫健平衝田鵬笑了笑,擠眉弄眼的:“老田啊,好好帶孩子啊,咱們高山滑雪可就指望你在底下鋪好地基了。我在山上等你輸送苗子!”
田鵬臉紅鼻子粗:“呸!你才在山底下!老子——”
“徒弟,咱們走!”孫健平這老油條,哪裡是田鵬能比得上的?說完他要說的話,都不給人機會反將一軍,拎著宋詩意就大步流星往外走,“轉機去吧,哈爾濱見!”
宋詩意忍俊不禁,回頭衝眾人揮揮手,目光從咬住腮幫的田鵬一一看過去,劃過難掩失落但依然傻乎乎笑著的楊東,最後落在了那個年輕人面上。
她那未來的小師弟身姿筆直地站在人來人往的機場之中,背後是玻璃窗外一覽無餘的晴天,而他眼底有比那豔陽更加奪目的光彩。他一臉倔強地看著她,嘴唇抿得有些緊,神情裡多了一抹復雜的、她看不懂的情緒。
但這都不影響他那傲氣外露的體質。
宋詩意笑了,轉頭問孫健平:“您打算讓程亦川多久進隊?”
孫健平說:“最多再等個一年半載吧。老田說他的文化課還沒結束,既然要進隊,就不能繼續留學校了,校方那邊給了他一年時間結束什麼專四專八的考試,要是過了,就給他保留畢業證,不追究他的課程出席率。”
宋詩意嘖嘖兩聲:“有文化的運動員就是不一樣,還能拿個本科畢業證呢。”
孫健平斜眼看她:“知道他哪個學校的不?”
“哪個學校?”
孫健平報出了C大的全名,換來宋詩意目瞪口呆的震驚臉,圓滿了:“沒想到吧?”
宋詩意神色復雜:“確實沒想到。”
她承認,她是真嫉妒,真眼紅,真想仰天長嘆老天不公。憑什麼那小子天賦異稟,還能有這樣的文化成績?
孫健平看穿了她的心思,淡然地說:“等他進隊了,給他穿小鞋,狠狠虐一虐他。想我們運動員一輩子刻苦訓練,有幾個文化程度高的?這狗日的,打破了我們運動員沒文化的光榮傳統,越發顯得我們這些人是智障……我呸!”
宋詩意用鄙夷的目光看著師傅,毫不猶豫地說:“堅決響應您的號召,您放心,我一定好好折騰那臭小子!”
師徒二人是磨刀霍霍,可半年時間還早著呢,眼前的頭等大事,是如何通過鍾淑儀女士這一關,毫發無損地得到她的同意,手腳完好地走出箭廠胡同……
瑟瑟發抖中。
*
程亦川離開省隊那天,和速降隊的在食堂裡吃了頓散伙飯,沒想到別隊的師哥師姐們也都端著盤子來這桌擠上了。
他也不過在省隊待了一年時間,著實沒想到走時會收獲這麼多“殷切叮嚀”。
“去了要好好練,可別給咱們丟臉。”這是好強的,有集體榮譽感。
“就算是國家隊的也沒什麼了不起,總不能三頭六臂吧?有人欺負你,千萬別憋著,受了委屈來找師姐,師姐替你出氣去!”這是鉛球隊的,有護犢子的泛濫母愛。
“川啊,好好的。咱們是沒什麼指望了,幹等著耗死在這兒,你不一樣,你可是要披著五星紅旗站上領獎臺的人,你得好好加油,不為自己也為了咱們。”這是楊東,自知在滑雪生涯上天分有限,沒法有更高成就,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拍著師弟的肩,跟劉備託孤似的。
隔壁花樣滑冰隊的小姑娘才十四歲,也咬著酸奶吸管鑽進人群,拉了拉他的衣袖,泫然欲泣:“師哥,我以後是不是都見不到你了?”
程亦川笑了:“不啊,你加把勁,將來進國家隊。師哥在國家隊等你。”
小姑娘眼睛一亮:“多少歲能進國家隊啊?”
“這個我還真不清楚。”程亦川笑了,“不過再過幾年,等你年紀到了,多參加點比賽,好好表現,肯定就差不多了。”
“那我進國家隊了,你會喜歡我嗎?會讓我當你女朋友嗎?”小姑娘眨著眼睛,滿懷希望。
程亦川:“……”
人群剎那間哄笑起來,把他鬧了個大紅臉。
田徑隊的師哥拍拍小姑娘的肩:“成啊,咱們給你當個見證人,讓你程師哥專心訓練,別開小差。等你過個三兩年,進了國家隊,他再脫單也不遲。”
小姑娘眼巴巴地把目光轉向程亦川:“可以嗎?”
這要怎麼下臺?他要當場拒絕,小姑娘估計能立馬哭出來。
程亦川一臉幽怨地看了看田徑隊的師哥,尷尬地對小姑娘笑了兩聲:“咳,你好好加油。”
一整個食堂都是笑聲,就差沒把房頂掀翻。
下午,田鵬親自把弟子送到了國家隊的基地門口,和早在那候著的孫健平碰上了頭。
孫健平大老遠就笑得眼睛都眯成縫了:“來啦?”
接著就自來熟地從田鵬那把程亦川給攬了過來,一臉“交接完畢,從今以後這就是我的人了”的沾沾自喜。
簡單說了幾句,田鵬就該走了,臨走前拍拍程亦川的肩,咂嘴半天,隻說出一句:“今後你就跟著孫教練了,好好練,好好比。”
就隻是一句平實而樸素的話,沒有半點宣揚師恩、要他牢記舊情的意思。
運動員生涯雖短,但畢竟身處這個圈子裡,程亦川是知道的,小到體校、縣隊,大到省隊、國家隊,多少人拼了命往教練那送禮、套交情,就為往上爬。出成績了,真爬上去了,又換成教練來討好你,畢竟誰也說不準你會爬到哪個位置,萬一就出了個世界冠軍呢?他可指望這事兒就跟一日夫妻百日恩似的。
可田鵬沒有。他的手擱在徒弟肩上,力道很輕,卻又重如千鈞。
程亦川眼眶忽地一熱,想起這一年來被田鵬相中,帶進隊裡,教練又當師傅又當爹,在生活上無微不至關心他,又在賽場上一絲不苟訓練他。到頭來像是接力棒一樣把他送到了更高的地方,然後安安靜靜地松開了手。
他咬咬牙,用力點頭:“您放心,我一定不給您丟人。”
田鵬笑了,笑得一臉褶子,擺擺手:“去去去,我田鵬兩個字早就在江湖上響當當的了,還能讓你小子砸了招牌去?你照顧好自己,我就謝天謝地了。”
師徒一場,終究止步於此。程亦川十步一回頭,田鵬最終還是成了大門外的一粒小黑點,最後消失不見。
孫健平一路觀察他,最後感慨了一句:“這幾年老田運氣不錯啊。”
得了幾個得意弟子,人品本事都挺好。哎,搞得他都有點羨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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