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2025-01-13 14:39:223415

  小孩子興趣多變,畫了倆月就擱筆不幹了,說是要學跆拳道,父母二話不說,第二天就讓奶奶送他去了少年宮。


  程亦川的童年是自由的,選擇的權利緊握手中,不差錢,可到底還是差了點什麼。所以他在琳琅滿目的愛好中挑挑揀揀、朝三暮四,錢是燒了一大堆,卻什麼也沒能堅持下來。


  這麼說好像也不對,至少滑雪這件事情是堅持至今,還成為了人生的大部分。


  可他也隻剩下滑雪了。


  *


  魏光嚴回宿舍時,新來的室友已經睡著了,漆黑一片的房間裡隱隱傳來均勻的呼吸聲。


  嚴冬時節,雪下得極大,他那厚重的外套都染上了一層白。


  床上的安穩與他心裡的煩躁形成鮮明對比,他重重地關上門,砰地一聲把背包扔在地上,脫了衣服就往衛生間走。


  程亦川睡覺很死,一般不容易被吵醒,可禁不住室友動靜太大,於是熱水器的聲音、哗哗的水流聲,和魏光嚴洗完澡後踢踢踏踏的走路聲,連綿不絕往耳朵裡灌。


  他摸出手機一看。


  夜裡十一點。


  以前在省隊,訓練時間是有規定的,每天六到八小時雷打不動。就算國家隊的訓練時間偏長,這位練到這麼晚,恐怕也是偷偷在練,違反規定的。


  那乒乒乓乓的聲音還在繼續,程亦川皺起眉,翻了個身,拿被子蓋住了頭。


  到魏光嚴終於關燈睡覺時,程亦川迷迷糊糊都快睡著了,忽然聽見一聲悶響,猛地驚醒,睜眼朝對面一看,隱約看見魏光嚴一拳砸在牆上。


  那動靜能把他都吵醒,足見力道之大。


  程亦川驚疑不定地躺在黑暗裡,借著窗外傳來的微弱燈光,看見床上的人把自己裹在被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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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刻,那團隆起物開始不住顫抖,無聲而劇烈。


  這是……吃錯藥了?


  他莫名其妙地側臥著,也不敢亂動,隻定睛瞧著對面的動靜。直到某一刻,厚重的被子下面傳來了再也抑制不住的抽泣聲,哪怕隻有一下,也足夠清晰了。


  於是一切都有了解釋,他記起了薛同白天說的話——


  “你宿舍裡那位,你還是能不招惹就別招惹了。他最近壓力大,成績提不上去,一直卡在老地方。這不,聽說你來了,估計心裡挺急的。”


  他忽然間就了悟了。


  很多人都以為,運動員最怕的是比賽失利,但其實不然。他們最怕的分明是天賦不足,不管付出多少汗水、再怎麼努力,都難以突破瓶頸,隻能滯留原地,直到被後來者趕超,黯然離場。


  漫長的冬夜,窗外是飄搖的雪,屋內是壓抑的淚。


  程亦川一動不動躺在床上,看著黑夜裡抽泣不止的大男生,胸口的那股氣,驀地散了。


  *


  隔天早上,隔壁的薛同同志六點半就來拍門了。


  “起床沒,程亦川?一起去食堂啊!”


  程亦川開門一看,門外站了倆壯漢。一個是黑臉薛同,另一個是白面小子——


  “這我室友,他叫陳曉春。”薛同咧嘴笑。


  陳曉春同學立馬吱聲:“備注一下,是春眠不覺曉的曉,可不是那個唱——”他清了清嗓子,開唱,“一杯二鍋頭、嗆得眼淚流——”然後光速切換到說話模式,“——的陳曉春那個曉。”


  “……”


  初次見面,要穩住,不能笑。


  程亦川保持面部表情,客氣地誇了句:“唱得不錯。”


  陳曉春的表情立馬溫柔得跟春風化雨似的,伸手緊緊握住他:“薛同跟我說你人挺好,我還教育他知人知面不知心,今日一見,果然一個字,大大的好!”


  薛同:“那是四個字——”


  “你閉嘴。”陳曉春拍胸脯,“從今天起,這位是我兄弟了。誰敢欺負他,先踏著我的屍體——”


  話沒說完,從屋子裡走出來的魏光嚴重重地擦過程亦川的肩膀,轉身時,背包往肩上一搭,背帶吧嗒一聲抽在陳曉春臉上。


  魏光嚴冷冷地扔下兩個字:“聒噪。”


  陳曉春:“……”


  薛同:“……”


  程亦川對上陳曉春滿臉的QAQ表情,想也沒想,一把拉住了魏光嚴的背包。


  後者回過頭來,對上他的視線,冷冰冰地說:“幹什麼你?”


  程亦川也來了氣,生硬地說:“道歉。”


  “做夢呢你?”魏光嚴冷笑一聲,“你松手。”


  程亦川也扯了扯嘴角,“做夢呢你?”


  反將一軍。


  眼看著魏光嚴頗有動手的勢頭,陳曉春和薛同立馬伸手拉住程亦川,把他的手從背包上強行拽了回來。


  陳曉春:“大家都是一個隊的好朋友,別介別介!”


  薛同點頭如搗蒜,拉住程亦川往外走:“吃飯吃飯,走走走。”


  擦肩而過時,程亦川瞥了魏光嚴一眼,他身姿筆挺站在那,一副戒備姿態,可走廊盡頭的日光逶迤一地,卻越發顯得他形單影隻。


  於是那個看似不可一世的身影忽然就變得有些可憐。


  不同於魏光嚴,薛同和陳曉春都是極好相處的人。


  畢竟是職業運動員,每天的生活都是四點一線:餐廳,宿舍,訓練館和醫務室。說好聽點是性格單純,說直白點,就是文化程度不高、與外界接觸過少。


  競技體育刺激而殘酷,它需要全神貫注、一心一意。


  陳曉春像個“百曉生”,借著吃早飯的功夫,把魏光嚴給扒了個底兒掉。


  “那家伙沈陽佟溝鄉來的,家裡生了仨大老爺們兒,他是最小的。他媽嫌他吃太多,八九歲就給送到縣裡的體校去了。”


  “……”吃太多三個字莫名戳中笑點。


  “練過滑冰,體格太壯了,不行。練過冰壺,手上沒個輕重,練不出來。他媽不肯讓他就這麼回去,要他練拳擊去——”


  程亦川差點把牛奶吐出來:“拳擊?怎麼想的?”


  陳曉春搖搖手指頭:“可不是?那家伙也不幹,說是拳擊容易破相。嘖,還挺愛美。”


  說話間,盧金元端著盤子從桌邊走過。


  陳曉春看他走遠了,又努努下巴,“這個,盧金元,見過沒?”


  程亦川眼神微沉:“見過。”


  “嗬,這可是個賤人。”陳曉春再下評語,“魏光嚴頂多是脾氣差勁、性格糟糕,這賤人是踏踏實實的壞心眼子。”


  程亦川一口幹了牛奶:“同意。”


  薛同湊了過來:“喲,有故事?”


  程亦川頓了頓,琢磨著是說還是不說,見薛同和陳曉春端著盤子正襟危坐,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便講了。


  兩人聽完了,都很夠義氣地表示了憤怒。


  陳曉春:“我去,賤人就是賤人!”


  薛同:“我要是他爸,簡直想把他塞回他媽肚子裡回爐重造!”


  程亦川再次點頭,畫龍點睛:“同意。”


  罵人的話都是他們說的,可跟他沒什麼關系。


  *


  早飯接近尾聲時,有人姍姍來遲,去窗口隨意選了點吃的,就坐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


  陳曉春又朝那努努下巴:“哎,看那邊,你們速降隊隊花。”


  程亦川回頭一看……嗬,宋詩意。


  那位師姐梳著高高的馬尾,耳邊鑽出一縷調皮的碎發。一身白色運動服,吃飯的速度挺快——大抵是因為來得遲,但看上去極有食欲的樣子。


  食堂採光好,早晨的日光穿過窗戶照進來,襯得她皮膚光澤漂亮,充滿健康氣息的小麥色。常年運動員生涯造就了她苗條挺拔的身段,光是坐在那兒也像是鬱鬱蔥蔥的小樹。


  之前也沒細看,被陳曉春這麼一說,才發現,好像今天看著是比以前要更好看了?


  陳曉春:“眼熟吧?嘿,告訴你,這可是幾年前拿過世錦賽女子速降亞軍的人!”


  可不是?去年在日本吃癟,就是因為這事兒。


  程亦川慢條斯理地浮起一抹笑:“那真是很厲害了。”


  “長得漂亮,人也特好。上回在雪場我忘了帶錢,還是師姐請我喝的咖啡呢。”陳曉春一臉驕傲,片刻後表情又垮了,“可是好人沒好報,這麼好的姑娘,你說她運氣怎麼那麼差勁?”


  程亦川直覺話題要往宋詩意受傷的事件上奔去了。


  果不其然,陳曉春對隊裡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很快把當年她受傷的事情復述了一遍。


  程亦川戳著碗裡的雞胸肉:“……也不算太差,至少她現在又復出了。”


  “不算什麼啊不算?”陳曉春一臉同情,“你是不知道,前幾年一提起女子速降,誰不知道宋詩意三個字?這才兩年時間,你再出門問問去,看還有誰知道她的?”


  “夠努力的話,還是有機會再衝上去的。”


  “恐怕難了。”陳曉春的語速也慢了下來,惋惜地嘆口氣,“把她招回來,也是因為國內的競速類滑雪項目實在難以跟上世界級水平,人不夠,成績也不夠。可她回來一年了,速度還趕不上隊裡的平均水平,更別提跟當年相比了。”


  程亦川的筷子停了下來。


  這已經是後來他所不知道的事了。


  陳曉春還在繼續:“那天我去我們高教那請假,聽見他在勸孫教練,說是把人招回來,出不了成績平白耽誤人家的時間,不如放手,至少她還能選擇將來要做什麼,趁年輕好好規劃一下。”


  “那孫教練……說什麼了?”


  “孫教練說這是她自己的選擇,隻要她還願意留在這,當師傅的就不會趕她走。”


  一席話,把人說得像隻拖油瓶,討人嫌還賴著不走。


  薛同也挺惋惜的:“曾經光芒萬丈,現在默默無聞,這事兒吧,挺傷感的。”


  陳曉春:“要換做是我,肯定早就退役了,光榮過就完事兒了,何必來這麼一次灰頭土臉的復出?”


  薛同點頭:“我也這麼想。觀眾可不管你曾經多輝煌,撈了就是撈了……哎,你說是吧?”


  他問的是程亦川。


  程亦川端著空杯子,默然不語,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眼看時間差不多了,陳曉春開始端盤子:“走,訓練館去,今兒下午要去雪場練專項呢。”


  一周五天訓練時間,百分之六十是在雪場,這是專項訓練。百分之三十在訓練館,這是體能訓練。還有百分之十是文化課,周四的晚上,周五的下午。


  程亦川的思緒還停留在原處,想起昨天晚上在林蔭道上的偶遇,那女人還眉開眼笑鼓勵他,自己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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