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辦公室時,程亦川沒了笑容,來時的激動無影無蹤,心裡反而像是被人塞了隻氣球,鼓鼓囊囊,堵得慌。
想起臨走時在省隊的食堂裡眾人送別的畫面,又思及這兩日來了國家隊的種種,他心煩意亂地抹了把頭發,難得地罵了句髒話。
操。
這地方,難道真的隻可遠觀,不可褻玩焉?
走得太快,出門時險些撞上誰,他一個急剎車,對方還是磕在了他下巴上。
兩人同時叫出了聲。
程亦川捂著下巴,對上捂著額頭的宋詩意,一句“你怎麼樣”還沒問出口,就被身後的男人往旁一撥。
下一刻,丁俊亞取代他站在宋詩意跟前:“傷著哪兒沒?”
宋詩意:“沒事,小事情。”
丁俊亞沒馬虎,還是拉開她的手仔細看了看,確定額頭隻是略微發紅,才轉頭去看程亦川,皺眉道:“走個路那麼風風火火做什麼?”
程亦川原本還擔心撞傷了人,對上他那冷冰冰的臉,氣不打一處來,冷笑一聲,也不多說,從他肩膀上猛地撞了過去,頭也不回走了。
一肚子邪火沒出發,他走到樓底下,重重踹了一腳垃圾桶,那聲巨響驚得三樓上的宋詩意都忍不住往下瞧。
這是怎麼了?看樣子,那家伙又碰了一鼻子灰?這回還是在丁師哥這兒?
丁俊亞問她:“你找我?”
宋詩意趕緊收回目光,擺擺手:“也沒什麼要緊事,就是謝謝師哥高抬貴手,沒罰我下蹲。”
提起這個,丁俊亞面色不虞:“她們多大,你多大?都在隊裡多少年了,還跟剛進隊的小姑娘似的沉不住氣,來個新人就這麼心猿意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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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沒心猿意馬!”宋詩意為自己辯解,“都是郝佳她們在嘰嘰喳喳,我又沒摻和。”
看她這麼急著叫冤,丁俊亞面色微松:“那你朝隔壁男隊看什麼?”
……褲、襠?
宋詩意也隻敢腹誹,沒敢真開這種玩笑,多少年師兄妹了,她分辨得出她這師哥的神色轉變。此刻知道他沒責備的意思了,便放下心來,指指樓底下剛離開的那位垃圾桶殺手。
“他怎麼了?”
丁俊亞面色如常:“我怎麼知道他怎麼了?”
定睛看他片刻,宋詩意笑了:“怎麼,你不喜歡他?”
丁俊亞淡淡地說:“他又不是我的隊員,我有必要喜歡他?”再瞥宋詩意一眼,“反正有我們女隊這麼多人青睞他,他也不缺人喜歡。”
看他意有所指,宋詩意趕緊跳出這個指控範圍:“我可沒青睞他。”
“誰知道呢?”丁俊亞睨她一眼,眼底卻浮起一抹淺淺淡淡的笑意。
他那一笑,頗有種冰消雪融的繾綣意味,看得宋詩意一怔,心裡忽然打起鼓來。
常年不愛笑的人忽然這麼衝她笑……幾個意思?
*
可不管丁俊亞是幾個意思,笑得有多和藹可親,在程亦川那兒的偶像光環是徹底被破壞了。
這國家隊的戾氣可真夠重的!
他蒙頭睡了個午覺,下午兩點,隨車去附近的亞布力雪場做專項訓練。
亞布力是國家高山滑雪隊的訓練場地,地處長白山脈,長年積雪覆蓋。
這趟去雪場是程亦川來隊裡之後第一次進行專項訓練,孫健平也來了,和袁華站在一塊兒,抬頭看著半山腰速降起點處的人。
“來了幾天了,也該看看他的本事了。”
袁華笑:“您可別誑我,您不是早就看過他的本事了?”
“我看是一回事,你看又是一回事。畢竟你現在才是負責他的教練,哎,我可是廉頗老矣,不能飯否。”
袁華:“喲,瞧您這話說的,昨兒我可瞧見您在食堂一口氣吃了三碗飯,這還不能飯否,誰能飯啊?”
孫健平:“嘿,我說你這人怎麼……你懂不懂什麼叫修辭啊?”
兩人說話間,起點處的人已經下來倆了,速度不夠,成績沒眼看,孫健平都懶得去看,隻有袁華還在瞧計時器。
孫健平咂嘴:“都他媽是吃幹飯的。”
袁華安慰他:“好歹吃的是國家的飯嘛,你又不出錢。”
“……”孫健平服,再抬頭時,眼睛一亮,來了精神,“喲,那小子來了。”
可不是?
昨夜一場雪後,今日天晴雪霽,晴空萬裡,這山間耀目的潔白之中,驀然出現了一抹醒目的紅。
袁華哈哈一笑:“一看就很精神哪,小家伙狀態不錯。”
而事實卻是——
半山腰上,程亦川像個氣鼓鼓的青蛙,鼓著腮幫踏上雪板,摘下了發間的滑雪鏡,隔絕了視線中刺眼的白。
才來隊裡兩日,他已經憋了一肚子氣。
這地方真行啊,要排資論輩,得尊老愛幼,老隊員欺負他這初來乍到的新人,還有人囑咐他愛護花草樹木。他在訓練館賣力熱身了一上午,還能被叫去辦公室穿人舊衣裳,怎麼,他是裸奔了還是衣不蔽體了?
他程亦川可從來沒受過這種氣。
而今終於踏上雪場,踩在柔軟純白的冰雪之上,他雙手持杖,俯身向下,背部緊緊繃起,一口白霧從嘴邊緩緩呼出。
腦中有個念頭前所未有的清晰。
證明自己。
證明自己吧。
這裡才是他的地盤。
那些看不起他的,瞧不順眼他的,鄙夷的不屑的輕蔑的不友好的,此刻都在山腳之下。
程亦川緊握雪杖,忽然朝山下大喝一聲,凜冽北風灌入肺裡,激得他眼淚都快出來了。可他愛極了這滋味,那刺骨的冷中帶著最極限的刺激,滿鼻子滿眼都是自由的味道。
山間的人全神貫注,在聽聞槍響之後,猛地向下俯衝而去。
世界在這一刻寂靜了,喧哗都是他們的,而他隻聞風聲,一心奪魁。
作者有話要說: 每日一句《師姐,川弟有話對你說》系列——
程亦川:女人,在我面前你可以做自己。
第9章 第九個吻
運動員要練習速降,需要乘坐纜車,從山下到山腰處的起點。
宋詩意全副武裝坐在半空中的纜車裡,眼見著快到起點了,忽然聽見前邊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吶喊。
呼吸頓時亂了,心跳猛地一滯。
滑雪是極限運動,稍有不慎就面臨性命之憂。幾年前,她曾經親眼看見高級雪道上的一樁意外事故,有個高級滑雪玩家意外失控,連人帶板撞上賽道外邊的巖石,雪地裡隻留下觸目驚心的一攤紅,那人頭盔都癟了,可想而知頭盔裡面是如何慘烈。
忽聞喊聲,她嚇得渾身一個激靈,猛地朝前看去……
卻隻看見起點處,有人仰天大喊一聲,然後就如離弦的箭般破空而出。
那抹紅很眼熟,眼熟到可疑。
下一秒,纜車抵達速降雪道的起點處,她跳下纜車,踏踏實實踩在雪地上,沒忍住,扭頭往山底下看去,脫口而出:“你大爺的。”
哪怕頭盔與滑雪鏡遮住了面目,她也一看便知,又是那傻逼。
人嚇人,嚇死人。
她還從來沒見過哪個滑雪運動員這麼囂張,速降而已啊大哥,好好準備不行嗎,非得這麼一驚一乍撕心裂肺的?
可她的視線隨著那個身影下移,卻不得不承認,比之前幾次,他好像又快了一點。
奇怪,前幾次也沒見他這麼囂張,起步前還大吼大叫啊?
那抹紅像風,像火,在漫山雪白中飛速移動。宋詩意看著他,腦子裡忽然冒出一首很老很老的歌。
人們的眼神像煙霧,
它四周亂轉但不讓人在乎。
你瞧我是不是不同,
像這灰色城市中那一點兒紅。
她不記得這是什麼歌了,隻依稀記得兒時的胡同裡有個不修邊幅的中年大叔,典型的北京青年,每日搗鼓著一隻收音機,反反復復放著那時候流行的搖滾樂。
這歌就是他愛放的其中之一。
宋詩意站在雪地裡,看見那一點兒紅攜著風、乘著雪,一路急速而下,以利落的姿勢衝破終點線,然後定格。山腳下的人群像小黑點,紛紛湧上前去,圍住了那一點兒紅。
原本被他嚇得心跳都亂了,此刻又不免好笑。
哈,又該他出風頭了。
她正想著,纜車上又跳下來個人。
郝佳像隻麻雀似的指著山下衝她嚷嚷:“天哪,師姐你看見了沒?程亦川,那是程亦川吧?靠,那速度快趕上魏光嚴了!”
宋詩意搖頭:“應該差點兒。”
魏光嚴是男子速降那邊的領頭羊,今年二十三了,跑出了現在男隊最好的成績,可惜從去年年底開始就一直卡在那了。
郝佳還在衝山下看:“差點兒嗎?我看也八九不離十了!他這才剛進隊裡,就能滑這麼快,再練練那還得了?”
宋詩意沒說話。
不是沒見過比程亦川更快的速度,國際比賽裡,隊裡的魏光嚴等人,或是當年的丁俊亞,他們都比程亦川快。
可她往下瞧,遙遙望向程亦川所在的地方,不知為何,卻唯獨對他印象深刻。
好像也不是因為速度快。
那是因為什麼呢?
她憶及初次在電視上看到他的比賽直播,年輕人咧嘴衝鏡頭笑著,傻了吧唧露出一口小白牙,還一個勁衝大家揮手。
那個傻勁兒,真是沒法說。
光是想著,宋詩意又笑了。
郝佳奇怪地問:“你笑什麼呀,師姐?”
她一愣,擺擺手:“嗨,笑一個傻帽。”
瞥一眼山底下,她心道,可不就是個大傻帽嗎?年輕氣盛,所有心思都明明白白寫在臉上了,還生怕有人看不出,不擺臉上也要大吼大叫……嗤。
她和郝佳並肩往起點處走,那邊的魏光嚴正在做準備。
盧金元站在他後頭,口沫橫飛地指著山底下說:“狂個屁啊狂!吼你媽呢吼!搞笑,真當自己是世界冠軍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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