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姐~~~~~”
像個還沒長大的孩子,那家伙居然拖長了尾音,這是在撒嬌?
宋詩意睜眼,面無表情盯著他:“朋友,你能閉嘴嗎?”
程亦川扯了扯嘴角,湊過來低聲說:“能。隻要一會兒你滑的時候注意中期提速,好好發揮。”
朝前面幾排看了看,他對著某個背影翻了個白眼,“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給她點顏色瞧瞧。”
他說的是羅雪。
宋詩意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頓了頓,笑了:“我提不了速。”
“怎麼會?上次你不就提了嗎?隻是緊要關頭又松懈了,就提了那麼零點幾秒。”程亦川皺眉,伸手誇張地比了個一點點的手勢,“但是提了速怎麼也比沒提好,你看,你那次的最終成績就有提高。”
他苦口婆心:“要是在滑到第七個旗門的時候,能有最大加速度,腳踝繃緊,和冰面摩擦減小些,還能提高更多。”
……
他一路上耐心講解著各種宋詩意早已熟知的技巧,她沒有反駁,也沒有點頭答應。側頭看看,她看見他那年輕氣盛的模樣,程亦川一心想讓她滑出更好成績,至少不讓羅雪那麼得意,繼續看她笑話。
思緒飄了很遠。
事到如今,為什麼不能提速已經不重要了。
*
到達雪場,換上滑雪服,穿上滑雪鞋,拿出雪鏡、雪板和手套,運動員們全副武裝站在了雪地上。
省運動會即將來臨,孫健平忙得滿頭包,沒有來雪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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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巧類項目在低矮一些的雪道上,而速降這邊,袁華和丁俊亞負責帶隊,身邊還跟著些副教練、助理教練。
袁華在按照慣例,講一些注意事項。
丁俊亞發現程亦川跟了宋詩意一路,從大巴車上跟到大巴車下,就連換裝備時也擠在她旁邊,這會兒講注意事項了,所有人都在專心聽袁華講話,就他還湊在宋詩意耳邊嗡嗡嗡,像隻小蜜蜂。
丁俊亞眉頭一皺,繞到人群後方,表情冷峻地走近了他。
程亦川毫無所覺,還在宋詩意耳邊念:“一會兒提速啊,記住了。你的起步是她比不上的,就是中期發揮太平了,提速提速提速——”
他的緊箍咒才念到一半,就聽聞後腦勺傳來冷冰冰的三個字:“程亦川。”
程亦川戛然而止,一回頭,看見丁俊亞黑著臉站在身後。
“這麼能,你怎麼不去當教練?”丁俊亞面無表情盯著他。
“我——”程亦川語塞,片刻後,給自己找了個臺階下,“我就是跟師姐交流交流。”
“是嗎?那現在請你管好自己的嘴,聽袁教練講話。”
直到目送程亦川往纜車處走,丁俊亞才轉頭對宋詩意說:“不要搭理他,那小子什麼都不知道。”
宋詩意笑了笑,說好。
也許是她眼睑下的淤青太明顯,連丁俊亞都注意到了,眉頭微蹙:“昨晚沒休息好?”
她揉了揉眼眶:“還行吧。”
“臉色也不好看,慘白慘白的。”丁俊亞從背包裡拎了瓶能量飲料,遞給她,“把這個喝了。”
“不喝了,穿成這個樣子,不想老往廁所跑。”她沒精打採往纜車走,“我先上去了,師哥。”
她一向是個精力充沛的人,哪怕受了傷,成績不復以往,也總是眉眼彎彎,對誰都帶著笑。
今天這是怎麼了?
丁俊亞看著她的背影,眉頭緊鎖。
是厭煩了成績平平,對現狀失望了?
“宋詩意。”他跟了上去,踩著松軟的積雪走到她身旁,“不是跟你說了嗎?不要急,有的事情急不來。”
宋詩意一頓。
是啊,有的事情急不來。就好比她的成績她的腳,如今隻剩下這樣了,也隻能這樣了,急又有什麼用?
她自嘲地點點頭:“我知道。我不急。”
丁俊亞按了按她的肩,沉聲說:“現階段不能用全力,等恢復好了,醫生說可以了,再衝刺也不遲。”
宋詩意望著他,朝陽在他頭頂發出耀目的光,刺得她眼睛生疼。
不遲?真的不遲嗎?
她都二十五歲了,聽醫生的話,聽孫健平的話,後來聽他的話。回到隊裡一整年,成績連平均值都跟不上,還要等多久呢?二十六歲?二十七歲?
丁俊亞二十七歲都已經拿了世界冠軍,退役當教練了,而她呢?
宋詩意看了看他,笑了,指指半山腰的起點處:“我上去了,師哥。”
頂著黑眼圈,拖著病痛纏擾的身軀,她扭頭坐上纜車。雙腳懸空的一瞬間,她低頭看著越發遙遠的地面,覺得自己正走在這樣一條路上,沒有腳踏實地的踏實感,反而雙腳虛浮,踩不到現實。
也許這就是母親口中的夢。
*
丁俊亞與袁華一人在終點,一人在起點,分別照看隊員。
起點處,袁華叮囑魏光嚴:“不能急,你現在能穩住就不錯,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魏光嚴不吭聲。
“我知道你背地裡加練,每天訓練時間都超出隊裡規定的時長。”袁華看了眼表,趁著最後的時間數落他,“為什麼有時長規定?你的身體最適宜練多久,超過多少會有勞損,到達哪個地步會永久性損傷,這些全是這麼多年教練們通過科學調查得出的結論——”
“您多慮了,我沒加練。”魏光嚴反駁。
旁邊冷不丁插進來一道聲音:“是嗎?那你每天三更半夜的才回宿舍,你是幹嘛去了?”
魏光嚴霍地抬頭,怒不可遏:“程亦川!”
“都是教練們通過科學調查得出的結論,你可千萬別胡來。”程亦川老神在在,咧嘴一笑,“我這也是關心你,你可不要太感激。”
畢竟他是紅領巾少年。
魏光嚴咬牙切齒:“你他媽——”
啪,腦門兒上挨了袁華一巴掌。
“收心,還有一分鍾準備時間,集中精力。”
“……”
“腳太緊了,稍微彎曲一點。重心前傾,著力點向下。”
袁華看著手中的計時器,朝不遠處點頭示意。助理教練高呼一聲,手槍朝上,喊完三二一後,手中一聲槍響。
魏光嚴一身藍裝,面容冷峻,嘴唇已然繃成一條線。乍聽槍響,用力一蹬,整個人躍上了雪道。
他的速度很快,即便到達瓶頸期已久,也仍是隊裡最快的。
山上的人俯瞰著他,山下的人仰望著他,而他全神貫注,滿心隻有一個念頭:衝破束縛已久的桎梏。
在他衝出終點的一瞬間,袁華低頭看計時器,暗暗嘆了口氣。
永遠進不了一分三十八秒嗎?
他有點頭疼。
一旁卻忽然探出個頭來,程亦川也看清了計時器上顯示的數字,點評說:“他起步不好,起始速度達不到最大化。”
“是啊——”袁華嘆氣,片刻後,眉毛一豎,揪住他的耳朵,“你還沒他快呢,有什麼資格在這兒點評人家?”
“暫時!”程亦川哎喲連天,還不忘強調,“是暫時沒他快。”
袁華真想一腳給他踹下去,指指山下:“那你來,讓我見識一下你的進度。”
程亦川本想說“來就來,誰怕誰”,可轉頭就看見不遠處與郝佳站在一起的宋詩意,眼神一動,側頭嬉皮笑臉:“我壓軸,我壓軸。”
“你壓什麼軸?”袁華瞪他,“趕緊的!”
可程亦川插科打诨,到底還是磨蹭到了後面,眼看著隊友一個接一個地下去了。他走到宋詩意身邊:“師姐,上吧。”
“你怎麼還沒下去?”宋詩意看他一眼。
“這不是要監督你嗎?”程亦川理直氣壯,指指前方,“快,到你了。”
宋詩意的目光落在起點,慢慢地走了過去。
郝佳還在速降過程中,一身淡黃色滑雪服,陽光下熠熠生輝,像極了十九歲那年的她。
那一年,她初次踏入世界大賽,無人認得。
那一天,孫健平在後臺衝她翻白眼:“瞎緊張個什麼勁兒啊?反正也沒人認識你,更沒人對你有期待,你滑得不好無所謂,滑得好那才叫意外之喜。”
他說是骡子是馬,練了這麼些年了,也該拉出來溜溜。
他說快去吧,你爸還在觀眾席上看著呢,他那麼大年紀了,當不了追夢人,希望可全在你身上了。
他笑著看她,說:“宋詩意,你準備好一飛衝天了嗎?”
那一年還青澀稚嫩的她,在教練這樣半是鼓勵半是打擊的話裡,惴惴不安地坐上纜車,抵達起點。
她的英語爛到家了,基本上全部還給了初中老師,而高中忙於練專項,壓根兒沒上幾節課。也因此,身邊的外國選手熱切交談,以緩解壓力和緊張感,她卻一個人老老實實站在那,仰頭是巍峨雪山,俯瞰是孤獨的賽道。
孤單感前所未有的嚴重。
她為自己打氣:爸爸在下面看著呢,孫教也在,她滑得又不慢,哪怕掐不了尖,最差也墊不了底,怕什麼?
對,她宋詩意怕什麼?
反正一無所有,難道還怕什麼失去?沒有。她不怕。
她可是才剛進國家隊半年,就遙遙領先、毫無競爭壓力的第一名。
想到這,她笑了,昂首挺胸,自信心全都回來了。懷著那樣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心態,宋詩意登場,那一年的她還穿著一身紅裝,那是中國隊的顏色,是初升紅日的光芒。
雪道上是自由的味道,深吸一口氣,天地在眼前,伸手仿佛就能觸到那個即將圓滿的夢。
也在那一天,她初次參加世界級大賽,就奪得了第四名的成績。即便無緣獎牌,這也是中國女子速降項目上的一大突破,更何況完成這一突破的還是一名十九歲的年輕小將,未來不可限量。
……
往事歷歷在目,宋詩意深呼吸,將頭頂的滑雪鏡摘下戴好。
袁華提醒她:“不要急,慢慢來,注意腳下……”
……的傷。
他沒有說出口那兩個字,但宋詩意會明白的。
後面不遠處傳來誰的聲音:“中期提速啊!”
宋詩意沒理會,俯身、用力,全身緊繃,進入了準備階段。
一聲槍響,她朝山下俯衝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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