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高興地脫了鞋襪,翻身上床:「少爺您不知道,我江湖人稱『行走的小火爐』,甭管外面雪飄多大,我都能給您暖透了。」
少爺一把將我扯進懷裏,在頭頂幽幽地嘆了口氣。
「閉嘴吧傻子。」
我高興地閉上了嘴,嘿嘿,這天底下還有這樣輕松的活兒呢。
我的少爺,真是個好人吶。
7.
少爺近日愁眉不展,咳得更厲害了。
暗潮閣接連有堂子被端,那股勢力像是憑空出現,尋不到根源,無緣無故地與暗潮閣結仇。
就連派去藥王穀尋醫的人也一直未歸,音信全無。
「少爺,會不會是那股勢力截了我們的人啊?」
少爺捂著帕子咳了兩聲,眉頭緊皺:「再派人去藥王穀。」
然而,半月過去,雪越下越大,天越來越冷,藥王穀的藥還是沒半點盼頭。
可少爺快要撐不住了,前日已經咳了血。
說起少爺的病,還要從多年前震驚江湖的十羅門滅門案講起。
那是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少爺手握老閣主的劍,率領整個暗潮閣傾巢出動,簡單粗暴地圍剿了正在舉辦壽宴的十羅門。
十羅門的主子,在自己的壽宴上,被仇人的兒子一劍捅了個穿。那傷口的位置,跟老閣主身上那道劍傷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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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爺臉上濺了幾滴血,在他白皙的皮膚上像開出了朵朵紅梅,妖冶不羈。
「你的狗命,是我代暗潮閣送你的壽禮。」
然而少爺屠盡十羅門的時候中了毒,這毒陰得很,冬日寒氣侵體時便會毒發。
毒發時渾身如墜冰窖,咳喘不止,還不能動用內力暖身。
這些年要不是靠藥王穀特製的藥丸硬撐,少爺的身子骨大約早就熬壞了。
如今眼見隆冬將至,少爺不能再等了。
「少爺,讓我去藥王穀取藥吧,我定然快馬加鞭趕在隆冬時節前回來。」
少爺望著門外飄雪的天,呼出一口白氣:「準備一下,我們啟程去藥王穀。」
8.
去藥王穀的路,並不好走。
冰天雪地,大雪封山。
馬車行得慢,可那百十號刺客自四面八方圍來時卻極快。
漫天雪沫中,黑衣刺客烏壓壓地向馬車處壓來。
二師兄一眼認出了對面的來頭:「少爺,是羅剎殿的人。」
羅剎殿便是之前憑空冒出的那股勢力,今日居然攔在這裏,看來意圖不小。
我出了馬車,對二師兄揚了揚下巴:「叫陣對罵這活兒我擅長。」
二師兄表示他拭目以待。
我腳尖輕點,踏著雪花來到了車隊最前方,對著羅剎殿把大刀舞得虎虎生威。
「看見你奶奶我手裏的大刀沒?這叫屠狗刀。當然,隻斬惡犬,不殺乖狗。所以奶奶我勸你好狗不擋道,識相的趕緊給老娘滾開,想死的盡管留下。」
羅剎殿的領頭冷笑道:「久聞暗潮閣無心大名,原以為隻是個輕功還可以的毛頭小賊,卻不想竟是個大放厥詞的嘴臭娘們。」
我將大刀扛上肩:「之前刺殺我家少爺的也是你們吧?是哪個不長眼的狗東西,給老娘滾出來開刀。」
黑衣領頭眉頭輕皺:「之前?」
嗯?難道不是羅剎殿?
這時,馬車裏傳來少爺的幾聲輕咳。
我擔心起少爺的身體,不願多做糾纏。
「不重要。既然老娘找不到主兒,那就通通算你們羅剎殿頭上好了。」
二師兄在我身後輕聲說:「小師妹啊,你這一上陣就這麼猛,真把狗逼急了來咬我們怎麼辦?」
我咧著嘴笑,在牙縫裏擠出兩個字回他:「幹他!」
「可是大師兄那隊還沒追上來,咱現在人少吃虧啊。」
因為擔心少爺病情拖延耽誤醫治,所以我們未等人齊便啟程去往藥王穀了。在閣內給出任務未歸的大師兄留了信兒,他見到留信自會沿路追來會合。
今日大師兄已經派了信鴿來報,他們已於暗潮閣出發,天黑前便能追上我們的人馬。
但對面的羅剎殿明顯有備而來,大清早就埋伏在此。
「你當狗傻啊,自然是掐準了時機堵在這裏。你看他那猴急現身的模樣,能心善地等一等大師兄嗎?」
二師兄摸上腰間的劍:「小師妹言之有理,那就幹!」
9.
寂靜的曠野裏隻有寂然的刀劍聲。
所有人都是訓練有素的殺手,斬殺中手起刀落,招招致命,沒有一句廢話,不留一絲生機。
林中走獸奔逃,群鳥驚飛,這一方銀裝素裹的天地間,鋪灑上了刺眼溫熱的紅。
暗潮閣沒有怕死的人,個個高手,身懷絕技。
但猛虎不敵群豺。
我們隻有三十四人,對方百十號人,還用毒。
二師兄被劃開的傷口上冒了黑血:「狗娘養的,玩兒陰的!」
我的大刀正巧劃破對面人的前襟,一個眼熟的圖騰顯露出來。
「少爺,是十羅門的五毒文身!」
少爺早已打開了馬車的門,安靜觀戰,此時聽我這話,竟抱著暖爐飛下了車。
他問羅剎殿的領頭人:「你是十羅門的哪個?」
領頭人摘了黑面,一道猙獰的刀疤從左耳咧到嘴角,卻是一張極白凈清秀的臉:「玄易,你還認得我嗎?」
少爺微瞇起眼,淡淡地念出個名字:「葉之庭。」
葉之庭這名字我知道,十羅門門主最不受寵的二兒子,因為他生母早逝,自小活得艱難。
我踹開眼前的屍體,橫刀護在少爺面前:「你那爹也沒把你當兒子養,你倒是上趕著送死給他報仇。」
少爺卻在我身後輕笑:「他哪裡是為他爹報仇,不過是借著光復十羅門的藉口籠絡自己的勢力罷了。無心你要記住,最不起眼的人,往往是野心最大的那個。」
我點點頭:「少爺我懂,會咬人的狗都不叫。」
少爺拍拍我的腦袋,難得誇了我:「聰明。」
對面的葉之庭果真是個沉得住氣的,即便我們這樣當著他面揭他傷疤,他也半點沒被激怒到,反倒充耳不聞地擺了個陣。
……是個幹大事的人。
10.
我們的人一個又一個地倒下。
羅剎殿改了戰略,擺的陣難纏得緊,暗潮閣的殺手大多因中毒體力不支而被前後夾擊。
「二師兄小心身後!」
我護在少爺面前,眼睜睜看著二師兄的後背上掛了道又長又深的刀口。
二師兄捂著腹部,將背刺他的黑衣人一腳踹開,終於撐劍半跪在地吐出口黑血。
他脖上青筋暴起,沖我喊:「帶少爺走!」
我握著刀咬牙紅了眼:「你挺住,大師兄很快就到。」
二師兄卻抬頭望天。
陰沉沉的天空透不出一絲光,大片大片的雪花墜落下來。雖然估算不出時辰,可離天黑還遠著呢。
他伸指拭去唇邊的血,再看我時咧嘴一笑:「小師妹,茍富貴,勿相忘,明年的今日要給我燒大把的紙錢,聽見沒?」
說完他便撐劍起身,沖進了那烏壓壓的殺陣中。
「二師兄!回來!」
少爺的手輕輕搭在我肩上,踱步上來,擋在我身前。
「無心,取我的劍來。」
我大驚,拽住少爺的衣袖:「少爺,我帶你走!」
他回頭看我,眼中笑意溫柔繾綣:「傻瓜,哪裡走得了。要我踏著你的屍身走,倒不如將我留在這裏。」
我的淚終於奪眶而出:「少爺,你不能……」
「無心,聽令。」
漫天飛雪下,是血流成河的戰場。
少爺是戰無不勝的神明,是我的信仰。
「是。」
11.
少爺是十二歲便闖過生死道的天縱奇才,是血染十羅門的江湖傳奇,是年少成名威震武林的殺手「弒神」。
他手握弒神劍,被壓制的內力自周身噴湧而出,衣袍獵獵,鋒芒張狂。
他以一敵十,以一敵數十。
弒神劍寒芒閃爍,鋒利淬烈,刀劍相撞間,掀起通天徹地的罡風。
他若神明降臨,戰場風雲突變。
葉之庭幾招便敗下陣來,他捂著被劍氣所傷的胸口,含血笑得癲狂:「你的毒也該發作了吧。玄易,這是你屠了十羅門的報應。」
我聞此回頭看去,便見少爺面白如紙,腕間輕顫,已是強弩之末。
「少爺!」
我棄了手中大刀,將它置於難纏的黑衣人胸口,飛身至他身邊,及時接住了吐血倒下的少爺。
「少爺!你撐住,我帶你走!」
少爺卻按住我的手,撐著劍虛弱地搖頭。
「你帶著我走不遠。」
他的手撫上我的眉眼,指尖冰得像今日落在臉上的雪:「無心,好好活著。」
「不,無心誓死追隨少爺。」
少爺已經沒有多少力氣了,他的手滑落在我的肩頭,無力地推我:「走!」
我怒極,哭著大喊:「到底你是死士還是我是死士!聽我的!」
我解下披風鋪在雪上,將少爺拖上去,安置好。
「別死,等我帶你走!」
少爺咬緊牙關,痛罵我:「傻子!」
我站起身,掃視戰場。
冰天雪地間,血流成河,屍橫遍野。
暗潮閣共三十四人,餘兩人。
羅剎殿百十號人,餘八人。
很好。
我慢條斯理地抽出腰間的軟劍。
江湖人隻道暗潮閣無心輕功一絕,卻不知我軟劍更勝一籌。
軟劍殺人需精、氣、神高度集中,極耗內力,以快為訣,動若蛟龍,靜似蒼松。
往日裏我砍刀在手,軟劍纏腰,輕易不肯拔出。因為那是我保命的後招。
我笑著對葉之庭說:「沒見過我的劍吧?因為,見過的人都死了。」
12.
天空放晴的時候,最後一片雪花落在我染血的劍上。
我擦了把眼睛上的血,抬頭去看雲層間透出的那束光。
真好,天晴了。
腹部的傷口血湧如注,我艱難地拖著無力的軀體向少爺走去。
回到少爺身邊,我手裏的劍再也握不住了,便棄了劍爬到少爺身邊,將臉靠在他的手心裏。
「少爺,你的手好冷啊,無心給你呼呼就暖了。」
「少爺,我已經發了信號彈,你再堅持堅持,大師兄就快到了。」
「少爺,你不是給我起名叫無心嗎?怎麼到頭來卻讓我長了心。」
「少爺……」
我的少爺,如果來世再見,我們……
算了,隻願少爺你平安康健。
隱約間,一滴溫熱落在我的臉上。
有人撕心裂肺地喊著我的名字。
13.
我的名字是少爺起的,他買下我的那天,給了我名字——無心。
他說:「無心劍自神。」
我原是街頭乞兒,帶了幾個無家可歸的孩子住在城外的破廟裏。
雖然日子苦了些,但我們總得活下去。
那日在酒樓門口乞討時,我一眼便看到少爺錦衣狐裘地自一輛奢華馬車緩步而下。
他手裏揣著暖爐,臉色蒼白,有著一雙極漂亮卻滿是懨色的眼睛,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病秧子少爺。
極好下手,又肥得流油。
彼時不知天高地厚的我直接堵了少爺的去路,用臟兮兮的手故意去拉拽他的衣擺。
「少爺行行好吧,我已經三天沒有吃飯了,求您賞點銀子,菩薩會保佑您的。」
跟隨在他身後的護衛本想上前將我拉開,可少爺卻抬手制止了他們。
他斂著眉眼,眼底神色極淡:「給她銀子。」
身後的護衛聽令掏了碎銀扔在我膝前。
「謝謝少爺,謝謝大善人,菩薩定會保佑您的。」
待一行人進了酒樓,我才摸著碎銀從地上爬起,並從袖子裏抖出一塊質地極好的玉佩。
我掂了掂,咧嘴一笑:「菩薩自會保佑你這個二傻子的。」
然而沒一盞茶的工夫,我便被兩個訓練有素的護衛架到了少爺面前。
少爺手中摩挲著失而復得的玉佩,眼睛卻饒有興致地盯著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我。
「能悄無聲息從我身上偷走玉佩,好快的手。」
我匍匐在地,心想我們做小偷的,主打的就是一個快狠準嘛。
「站起身。」
我連頭都不敢抬,一個勁兒地求饒道:「少爺您大慈大悲饒我一次吧,我再也不敢了。」
剛才可算看仔細了,他的護衛個個身手了得,腰間佩劍,行事作風絕非一般富貴人家護院能比。
如今貴人若是動怒,當街打殺我一個小乞丐,官府絕不會理睬的。更別說我行竊在先,便是殺了又如何?
大約見我懦弱瑟縮不成樣子,少爺便使了個眼神,命護衛將我架起。
那兩個護衛人高馬大,竟還架著我原地轉了個圈……
少爺的目光流連在我身上:「筋骨奇佳,是個練武的好料子。」
這富貴少爺想買我。
那我自然不能賤賣了,思慮片刻便獅子大開口:「十……二十兩!」
我怕他覺得我不值這價錢,便慌忙補充道:「您別看我長得小,我力氣大著呢,手能砍柴,肩能挑水,一個人能幹兩個人的活兒,買我包賺不虧。」
有了這二十兩,小妹的病就有得治了,破廟裏的小娃娃們這個冬天也凍不死了,二虎吃幾頓飽飯便能攢些力氣扛更多的貨物。
隻要熬過這個冬天,破廟裏的孩子便能再結實一點,活得更容易些。
少爺卻說:「我不需要你砍柴挑水。我要你,殺人。」
「殺殺殺人?」
我驚得後退幾步,腿軟得跌坐在地。
少爺玩味地俯下身盯住我的眼睛:「對,殺人,你敢與不敢?」
我自是沒有殺過人的,也沒動過殺人的念頭。
可這世道,不就是人吃人的世道嗎?我不拿屠刀,佛祖也不會度我。我與弟弟妹妹們日日住在破廟裏,那泥塑金身的佛祖面容慈悲,卻一次也沒有顯靈過。
殺人便殺人吧,我隻想救廟裏的孩子們。
於是我從地上爬起,抬頭挺胸:「敢。但是我現在就要拿到這二十兩。我當然不是怕您賴掉啊,您一看就是富貴人家的公子,嘴邊掉點芝麻粒兒都比這些多,我隻是……隻是有急用。我妹妹病了,正等著錢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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