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2025-01-24 16:01:133714

「唯獨,唯獨不要記掛朝雲。」


「朝雲隻是嫁人了,又不是不回來了。」


說什麼又不是不回來了。


這個小騙子。


朝雲……我會哭會笑的朝雲……分明再也不會回來了。


再也不會了。


原來悲痛到極致,連眼淚也掉不下來。


蕭予安,你為什麼要瞞著我?


還是你也和旁人一樣,以為我會恨你。


我何時恨過你?


我隻是難過,我們竟然不能和一對尋常夫妻一樣,依偎著彼此,捱過喪子之痛。


我甚至懷疑,朝雲死時,你痛過嗎?


你不會痛,你是大周的皇帝蕭予安,你有蕭許國,有許多公主皇子,他們像朝雲一樣敬畏你,愛戴你。


可我李琉兒隻有朝雲了。


現在朝雲也不在了。


我那麼相信你,那麼見不得你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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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皇後不可能是我,沒關系,我母家弱,本就幫不上你什麼忙。


你說隻能和親,沒關系,我的朝雲她也懂事,我們還會再有別的孩子。


你說你蕭予安的心分成了兩份,一份是我,一份是大周的蒼生,沒關系,誰讓我嫁的不是尋常男兒,是心系天下的皇帝呢。


你給我榮華富貴,給我獨一份的殊寵,給我一切我不想要的。


你從前誇我靈動俏皮,心思純良,如今隻誇我懂事乖巧,難道我不想做一個恃寵而驕的貴妃,仗著你的寵愛肆意妄為?


我想,可是我舍不得。


因為我見過少年吃苦的蕭予安,見過燈下為國事操勞的蕭予安,見過無可奈何的蕭予安,所以我舍不得。


從華服加身,到椒房專寵,再到東珠殊榮。


我竟然還是懷念,和你坐在這裡,分吃一個粽子的時光。


那樣的少年時光,再也回不來了。


我在冷宮外頭枯坐,一夜的北風將我的心一點點吹冷。


天邊泛起了魚肚白,隱隱聽見各宮開了門,嬉笑著祝賀新禧。


我木然起身,強撐著,慢慢走回我琉璃宮。


遠處太陽一點點升起,絢爛的朝霞一點點散了。


從來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是這樣了。


我病了,病得很重,總吐血。


太醫日夜不離地值守,琉璃殿終日藥香不散。


他們在為我的病情爭執不斷。


「娘娘這是受了冷風,邪氣入體。」


「娘娘這是上次落水驚風,舊疾未愈。」


隨他們說吧,藥總會熬好遞給我。


我隻呆呆地看著床幔。


吃藥也張嘴,吃飯也張嘴,可我依舊肉眼可見地瘦削下去。


蕭予安來過幾次,屏退眾人,隻握住我的手哽咽。


「琉兒,我們不是好好的……怎麼這樣了……」


是啊,我們好好的,怎麼這樣了。


他告訴我,當初推蕭許國下水的人,是他派去的,因為林家勢力在朝中根深蒂固,對他施壓。為了不叫林家生疑,所以落水那天故意冷落了我,卻不想害了我們的孩子。


他告訴我,瞞著朝雲的死訊,也是怕我鬱鬱不歡。


我這麼愛他,不叫他為難,乖巧懂事。


他也這麼愛我,事事為我考慮,賞賜堆成了小山,生了灰。


我們明明盡力去愛著對方了,為何會這樣?


賢明如他,竟然學昏君,叫錦衣衛為我去搜羅新奇玩意兒,懸賞逗趣的戲班子,隻為叫我展顏,給他一點目光。


他羽翼漸豐,叫前朝對我不敢多置一詞。


他在前朝何等手腕,如今隻哀求我多看他一眼。


他瘦削著臉,眼下淡淡烏青,皆因這幾日不眠不休守在我身邊。


我終究對他狠不下心,卻也沒辦法愛他了。


愛他太苦了。


「予安……」


聽我喚他的名字,蕭予安的眼中染上一絲希冀:


「你說!琉兒,你要什麼,我在聽!」


我忽然覺得我們都有些可悲,他總以為我要什麼,可我什麼也不要。


外頭的雪簌簌落著,恍然又叫我想起十多年前。


「……我好像要死了。」我靜靜看著外頭的雪。


「不要說這樣的話!你不會死!我們還會有許多朝夕,許多以後!」他紅著眼將我攬入懷中,哽咽著。


我輕輕搖了搖頭:「沒有了,別說朝夕,我也不要來生了。」


「會有的……會有的!來生我們不是說好了嗎,你做個漂亮的耗子精,我為了求你嫁給我,去偷佛臺貢品……琉兒,會有來生…… 」


他眼中滿是哀求,我隻輕輕搖了搖頭。


這一世太苦了,來生我也不要了。


他像是下了莫大的決心,艱難地開口:


「……我會廢後,遣散後宮,與你一生一世……」


原來我從前妄想過的事情,他其實知道。


隻是他是賢君,我也算得上懂事,所以做不出這種荒唐事。


「林姐姐和姐妹們並未做錯什麼,她們為你生兒育女,困守深宮,予安不要說這樣的話叫她們寒心。」


「不要為難她們,要好好待她們。」


蕭予安怔住了,兀自握著我的手,低頭沉默。


良久,兩滴溫熱,落在我的手背上。


他哭了,還是我哭了?都不重要了。


蕭予安守了我三日,後來泰山震顫,他不得不去祭天,懺悔罪行。


看著他匆匆離去的背影,我忽然明白了從前想不通的道理:


為何我們盡力去愛對方,還會落得如此下場?


大約白頭到老,除了深情,還要一點運氣。


我的運氣不太好。


他才走,林窈娘來了。


她紅腫著眼睛,一個侍女也沒帶,隻身過來瞧我。


林窈娘試圖握住我的手,卻在摸到我一把瘦骨時,忍不住抽泣:


「妹妹從前,饞我做的棗泥糕,吃得臉蛋圓起來,不知多可愛。」


是嗎,我有過這樣的從前嗎?


「妹妹,我對不起你。」林窈娘不住地用手帕拭去眼淚,「我不想梗在你們中間,可我也身不由己。」


外頭天色暗了,雪光瑩瑩,將琉璃殿照的明亮。


她握著我的手,慢慢說我們的從前。


「我從小被教導端莊沉穩,從來做不得主,隻任性了一回,就害死了他。」


她說的是方謙和,我知道。


「我坤寧宮種的夾竹桃,是我私心種下的,夾竹桃花粉叫我總犯咳喘。」


難怪她叫我離夾竹桃花架遠些。


「我們從未逾越,甚至不曾多說一句話,可我的心思還是害死了他。」


「他不是死於時疫,是我父親殺了他。」


「我本想尋死,可朝雲闖了進來,她那麼懂事那麼可愛……我便想著若是我也有個孩子陪伴,這日子會不會好過一點。」


林窈娘喃喃著滴下淚來。


一身華貴非常的綢緞,妝裹了一顆早已枯死的心事。


「你……可曾怪過我?」


我隻覺得疲憊的很,累的說不出話,搖了搖頭。


「他一直愛著你。」林窈娘滿臉愧疚,「琉兒,你要好起來……」


我好不起來了,我知道。


外頭的雪慢慢落著,叫我恍惚間看到了十多年前的雪夜。


那時我高燒了三日,夢中迷迷糊糊要死了,那感覺和現在無比相似。


我大約要死了,又歪頭咳出一大口血。


「琉兒?琉兒?」林窈娘慌了,忙起身呼喚太醫,「太醫!太醫呢!」


我盡力捉住她的衣袖,努力開口:


「姐姐……蕭予安什麼時候回來。」


「他三日內就可以回來了,琉兒,你會見到他的!會的!」


是嗎,三日後啊,那麼今晚他不會來了。


我勉強支撐著,朝林窈娘一笑:


「姐姐,我沒事,隻是想吃你做的棗泥糕。」


「好好好,姐姐回宮給你拿,你且等著姐姐。」


林窈娘的眼淚噼裡啪啦地落在我的手上,她努力擦幹淚,慌忙起身。


她推開門跌跌撞撞地跑出去。


瞧著她離開了,我才放下心,任由自己的身子沉下去。


外面大雪呼嘯,天地間銀白一片。


像極了十三歲那年的雪夜。


隻是再不會有一個少年,站在那一片風雪外,等我醒來了。


後記:


蕭家的名號是按照國泰民安為次序。


父皇這輩叫蕭予安,我叫蕭許國。


大周宏啟元年,我接過父皇留給我的,一個國泰民安的大周。


父皇登基時,大周民生凋敝,內憂外患,他費盡了心力,才叫百姓過上安穩日子。


在我的記憶裡,父皇賢明儒雅,向來處變不驚。


可父皇從泰山祭天回來的那日,就變了。


那天我母後哭的像個淚人。


她從來端莊嫻靜,未曾如此失態過。


她叫我出去,我以為父皇欺負了母後,就坐在門外靜靜聽。


「她有沒有隻言片語留給我?」父皇顫抖著聲音。


娘親隻是沉默,壓抑著抽泣。


母後口中的她,是誰?


不知為何,我想到了一個溫柔孤單的身影,但是始終想不起她的樣貌。


大概是因為她總生病,閉門不出。


父皇從母妃宮中出來,像是一天之間蒼老了許多。


父皇從前勤政,如今更是不顧惜自己的身子,整夜地撲在政事上,叫母後擔憂。


後來我當了太子,也到了選妃的年紀。


如花一般的貴女們站在我面前,她們含羞帶怯,不敢抬眼瞧我。


唯獨劉尚書家的小女兒劉妘, 睜大那雙水眸,好奇地打量我,舉手投足間帶著頭頂的流蘇步搖都顫抖, 叫我心一動。


我想選她。


父皇卻輕輕制住了我,他告訴我:


「最喜歡的, 不要選入宮中。」


我不解:「為何?我會疼她寵她,為她在這宮中遮風擋雨。」


我慌忙把木盒推給他。


「?父」父皇說的不對,他與我母後不是恩愛白頭, 一輩子相敬如賓嗎?我怎不見什麼風雨?


我沒聽父皇的,還是選了尚書家的小女兒。


我會照顧好她的, 會給她後宮獨有的殊寵,怎麼會叫她面對風雨, 香消玉殒呢?


父皇糊塗了,這世上哪有兩情相悅, 深愛對方,卻落得悽涼下場的故事?


我會保護好她。


父皇退位了,將大周交給了我。


他老了, 也漸漸記不得許多事情。


照顧他的宮人都知道,父皇他愛吃粽子,愛吃供佛的福餅。


「琉兒。」


父皇常常念這個名字。


新來的宮人不知道,那是從前貴妃娘娘的名字。


父皇駕崩在一個雪夜,宮人找到他時, 他正坐在冷宮門口。


一肩風雪,須發皆白,神態安詳。


父皇駕崩後, 史官整理了前朝的史書, 交由我翻閱。


父皇他生前仁慈、寬宥、憫下、善納。


苛刻如史官們,竟也挑不出他半分錯處, 這本史書前半生看去, 花團錦簇。


唯獨退位後的後半生,父皇終日沉迷燒符煉丹, 求仙問藥,史官說他「昏聩」。


史書裡還提到舅舅家中的長子林念,作了將軍, 守著北境終身未娶。


這個叫魁摩人聞風喪膽的將軍,卻有個繾綣的名號:朝念將軍。


有人說他是念著為前朝而死的父親;有人說他是一心為國,不改朝夕;還有人生了一點桃色心思,說將軍從前喜歡一個姑娘,名字裡就有個「朝」字。


不過林念已死, 這些說法都已不可考。


又因他性格狠戾, 魁摩降兵不論老弱, 一律坑殺,不留活口。


史書下筆太狠,說他:「實狠決, 性孤戾, 不加憫。」


最後,關於父皇前半生勤政為民,後半生卻沉迷神佛之道一事, 眾說紛紜。


有人說父皇怕死,有人說父皇怕大權旁落,有人說父皇怕百姓受苦。


他們都猜錯了。


父皇他是怕沒有來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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