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什麼也沒敢跟娘說。
事已至此,還能說些什麼呢。
幾天後,娘病倒了,起不來床。
我請來大夫,把了脈,他悄悄道,病人已是油盡燈枯,回天乏術。
我走回床邊,把娘冰冷的手握在手心。
她微微笑了一下:「兒,有你在跟前送終,已是不敢想的福氣了。你如今終身有靠,葬了娘以後,莫再留戀此地,回城和你夫君團圓去。」
直到死,娘也沒提起小玉。
娘下葬時,元寶和小雲作為孫兒輩,各自提了一盞油燈,為她照路。
從墳地回來,看見一個女人,對著門上掛的白幡出神。
是玉嬌兒。
她一身富麗衣衫,茜紗遮面,比從前瘦了好些。
走到近前,小雲也認了出來。
她撲上去,開始打玉嬌兒。
拉扯中面紗滑落,我們這才看見,她半邊臉都爬著可怖的傷疤。
小雲愣住了。
玉嬌兒趁機一把推開她,朝我罵道:「你真是有病,隻有撿錢的,哪有撿孩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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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孩子拉到身後,冷冷道:「這不關你的事。」
她嗤笑一聲:「是了,你就是有病,做了婊子還要充好人。」
說完,她轉身離開,卻沒走遠。
本家大伯很殷勤地將她拉進了家門。
玉嬌兒在隔壁住下,拿出大錠的銀子叫他安排酒菜。
當晚,村中許多人家收了她的銀票。
那銀票數額太大,讓眾人迷了心智,爭先恐後地賣女兒。
女孩子們卻不像當初的我那樣糊塗,以死相逼,堅決不從。
紛紛亂亂幾天過後,一隊公差進了村,雞飛狗跳地到處搜捕。
他們一直搜到隔壁,把玉嬌兒扭了出來。
本家大伯是窩主,也被鏈子鎖了,愁眉苦臉地拖著腳,一步三回頭。
路過我家,他跳得高高的,大喊:「老爺們,這個是她親姐姐,是她窩藏人犯,該帶走她!」
有個面相奸猾的差人,將我也扭到路上。
元寶和小雲哭著咬他,踢他。
玉嬌兒猛地朝我啐了一口:「姐姐?她也配!」
為首的公差聽見她這麼講,俯身把元寶抱了起來,做主道:「別胡亂抓人,放了她。」
9
幾天後,貨郎從城裡帶來消息。
原來,玉嬌兒是城中首富家的逃妾,逃走前不但卷走許多金銀,還在飯菜中下毒,毒死了一家十幾口。
官差們從她身上沒搜出多少銀子,聽說是散給了村民,便來追贓。
可她給的銀票都是假的。
十幾天前還興衝衝賣女兒的那些人家,被逼得要死要活。
家中值錢些的什物、牲畜,都被帶走抵了賬。
不久,玉嬌兒自缢於獄中。
死前,她託人給我帶信。
老獄卒趁休沐之日趕到我家,含含糊糊地,說了六個字:「桑樹下,一頭豬。」
我聽得一頭霧水。
他也直撓頭:「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畢竟是你的妹妹,總歸不是壞話。」
我沒法,隻有將這疑竇存在心中。
下廚燒了碗點心,又拿了幾串錢謝他。
本家大伯活罪難逃,家產打點光了,還是被板子打得稀爛,充了軍,死在路上。
日子漸漸安穩下來。
針線之餘,我教元寶認字,也教小雲讀書。
小雲是識字的。
她家從前傍著個小尼姑庵,庵裡隻有一個老尼姑,脾性冷淡,偏偏和小雲的娘交好,小雲的娘就請她教自己的孩子識些字。
而我的字,大半是碧雲教的。
村裡人起初不能從玉嬌兒引起的風波中回過神,等回過神,我們已經在此地過了許多日子,他們提不起精神說我的闲話了。
八歲時,元寶趴在我膝上說:「娘,等我再大一些,你也給我打副貨郎擔子,我挑著去賣,賣了錢,割肉給娘吃。」
他喜歡貨郎爺爺,常跟著把人家送到村外。
人家硬塞給他一個果子吃,他就趁貨郎在前頭走,偷偷放回筐裡。
這是個忠厚的孩子。
我不怎麼去想從前的事。
那些事情也漸漸縹緲得不像今生了。
有一天,小雲來了癸水。
我替她洗弄汙了的衣裳。
她羞紅了臉:「娘,這麼髒的東西,我自己洗。」
我將她扶回床上,柔聲道:「女兒的血在娘眼裡怎麼會是髒東西,況且這要用冷水洗,溫吞水洗不淨的,這時節你怎麼能碰涼水。」
她憨笑道:「那等娘不舒服的時候,女兒給娘洗,我會記得用冷水。」
我仔細地搓著衣裳,想著這些年把孩子們平安帶大了幾歲,心裡很歡喜。
又想起從前在樓中,每當遇上這事,老鸨覺得晦氣耽誤生意,不給我們好臉子看。
但姐妹彼此之間,卻能互相體諒。
平常最不對付的,在這時候也分過東西。
偎傍著娘長大的姑娘,盡管早已經離了娘,總更曉得憐惜自己,覷個空就抱著湯婆子歇著。
春姨來催,姑娘理直氣壯地反嘴:「平日拼命給您老做生意,這時候,總該讓人將養將養。」
反之,那些從小離了娘的,不是羞臊得想死,就是照舊縱酒鬧騰……
當夜,我夢見舊人。
碧雲坐在床邊看我,一張臉清靜溫柔,笑吟吟的。
我滿心歡喜,伸手去拉她,卻撲空了。
醒來,長夜寂寂,心頭酸澀,淌了幾滴眼淚,再也睡不著了。
睜著眼睛聽見雞鳴,忽然想起那年,樓中客人送玉嬌兒西洋珠子,眾人稱羨,唯有碧雲神色依舊,不以為然。
桑樹下,一頭豬。
桑樹下,一斛珠?
似閃過雷電,霎時清明透亮。
我翻身下床,從灶間拿了把鋤頭,挖開了桑樹下的泥土。
她把一切,都留給了我。
10
後來,我送元寶去讀書。
他很惜物,給他做的布鞋,路上舍不得穿,隻肯穿草鞋,到了學堂才換。
我給雲兒也起了大名,顧曉雲,請了個女先生在家中教她。
多讀一些詩書總是好的,即便女子做不了官。
順遂的日子過得極快。
元寶考中秀才,我們搬進城中。
我變賣了一點東西,開了間小小的織鋪。
鋪子逐年擴大,用了三年工夫才變為織造坊。
人們傳說我是聚財娘子,頗有手段,怎麼也想不到我藏著萬貫家私。
後來,元寶入朝為官,幾年後治水有功,跪求聖恩,為碧雲一家翻了案。
到我四十歲時,織造坊已有上千女工,貨物乘上海船,遠銷外邦。
元寶娶妻生子,曉雲卻始終未嫁。
有時弟弟多嘴問起來,曉雲怒道:「男人漏財!我不要。」
她出門巡查鋪面,在外鄉遇見個俊俏書生,春風一度後不辭而別,回到家來生下個女娃娃,歡喜不已。
她說自己得償所願:「我待她會像兩個娘待我一般。」
過完五十大壽,我退居宅中,膝下兒孫環繞,頤養天年。
元寶面聖回家,揣著碟東西,一路跑到我跟前,歡喜地道:「娘,這是聖上賜的,宮中制的牛肉脯子。記得娘說好吃。娘就算吃不動,在嘴裡抿抿滋味,也好。」
我拈了一根入口。
往事像風,朝我迎面撲來。
我定定神,想起曉雲問過我:「母親心頭可有掛念過什麼人?」
那時我愣了愣,沒說話。
此刻,我在心裡默默道:「有啊。那是世間最好的人。」
元寶仍舊站在一旁,擦著頭上的汗,憨笑:「怕同僚們搶,我一溜煙跑出來的。」
外頭窗下有人說話。
一個人道:「髒死了!瘦得就剩一把骨頭,我叫人把她抬去河邊。老夫人傍晚出門看戲,撞見了,沒得晦氣。」
另一人道:「該死!你做的什麼事?」
我喚人進來查問。
原來是一個貧病的婦人,餓倒在門前。
新來的僕從不知府中規矩,驅趕了她。
我命人支取銀子,給她治病,治好後若是無處可去,就送去莊上住著。
半年後,那女人病愈,說要當面給我磕個頭,謝我的救命之恩。
我答應見她。
見了面,兩人都怔住了。
她雖然蒼老佝偻,可面貌沒變得太厲害,是從前伺候玉嬌兒的那個小丫鬟,當初跟著她去客人家裡住,之後便沒了消息。
隔著幾十年光陰,故人相見,本來沒有什麼情分的,也生出了一絲情分。
中秋快到了。
我留她住幾日,談談從前的人事。
一日,她順口道:「娘子說過,她這一世最後一天快活日子,是在鄉下家中,中秋前夕。」
說完自覺失言,偷偷看我臉色。
我知道,那是我爹落水的前一天。
那時節,我倆都還是嬌憨女兒,年成不好,飯裡摻著野菜,仍興興頭頭地撐船玩。
我啜一口茶,淡淡問:「你們離開了倚紅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女人殷勤地細說經過。
原來,大婦究竟還是把手伸向了外書房,拿燒紅的烙鐵,毀了玉嬌兒的臉。
客人當即變心,躲了出去。
一主一僕,全歸大婦處置。
大婦把玉嬌兒鎖在廚房,當燒火丫頭,日日非打即罵,反而給小丫頭梳了發髻,抬舉她,打玉嬌兒的臉。
玉嬌兒很順從,趴在地上擦大婦的繡花鞋,又拿了私藏的媚藥給她。
客人浪蕩夠了,回家見妻子變得小意殷勤,重歸於好,玉嬌兒戴著面紗在房中伺候兩人,哄得大婦開心,解了镣銬。
從此,她在灶上老實地整治三餐,半月後,在飯菜裡下了毒。
一夜之間,上桌吃飯的主家人死得精光。
僕從們怕擔幹系,匆匆卷了些東西,都逃了。
後面的事我清楚。
玉嬌兒卷走很多財物,金銀珠寶,不計其數,埋在家中桑樹下,臨死之前全留給了我。
11
過了幾年,有個行商病在此地。
曉雲心善,原價買下他的貨物,並不趁火打劫。
男人病愈後到鋪子上拜謝她,一見之下,兩人都笑了。
來旺蓄起好長的胡須,起了周正的大名,是個持重的中年人了。
可到我跟前問好時,笑嘻嘻地一躬身子,還是有點當年猴兒似的影子。
我謝過他的救命之恩,問他為何知道那處密道。
他搔搔頭:「不知您可知,樓中早年,更有一個秋娘。」
我點點頭。
他坦然地說:「那便是我的母親。
「我是不知其父,但知其母的人。我娘生下我,寄養在農家。養我的娘病死前,見我還小,怕我餓死,叫我來城中投奔春娘。她說,從前她和我娘是頂要好的姐妹。
「春娘說,秋娘嫁給了個過路的湖州商人,過好日子去了。她願意給我一口飯吃。
「樓裡出了事,她叫我快逃。若是大門不好走,就趁夜從後院挖出去。」
他低下頭,有些悵然道:「春娘這個人,壞的時候拿鞭子打過我,可我總恨不了她。知道她跟我娘要好,心想,我親娘也許也是這樣火爆的脾性。」
我躊躇著, 不知該不該把實情告訴他。
他忽地抬頭笑道:「我娘還是命更好,從了良, 興許現在也像姐姐你一樣, 兒孫滿堂了。」
我也笑著點頭。
清明,來旺陪著我重遊故地。
倚紅樓燒成了灰, 破破爛爛的一點殘垣, 倒是一直在那裡。
坊間說書的編了許多傳說,說陰天下雨, 常有女人哭泣。
我們帶了隻小香爐,上了幾炷香。
嫋嫋煙氣飄散在青天之下。
路上忽然走來一對高大壯健的男女, 各牽著匹馬。
走近看時,兩人皆是碧綠眸子, 外族樣貌。
男子見我打量他們,朝我點點頭,態度雖謙和,卻難掩睥睨霸道神色。
女子腳步颯爽, 行至我跟前, 施個禮, 朗聲問:「大娘,此處可是倚紅樓舊地?」
我點點頭。
她走回男人身邊, 低聲講了幾句。
兩人默默站了一會兒, 男人輕撫著她的肩膀, 那神色動作, 像是兄妹。
兩人牽著馬, 緩緩離開了。
我想, 也許他們便是狸娘的孩子, 尋訪至此。
孩子們活著,活得這麼高大漂亮。
碧雲沒有撒謊。
老鸨攔著門,稱了銀子,八十兩,成色、分量都是足的。
「全城」聖上下令, 劫掠外族為奴者,即日還其自由, 官府給盤纏助其回鄉。
歲月忽忽,我已是滿頭白發,垂垂老矣。
晴好的春日, 孫女從外頭進來, 把一朵花插在我頭上,移來鏡子,笑道:「祖母還是很美。」
我撫撫鬢角, 看向對面牆上掛著的那幅畫像。
孫女用了心, 隻聽我講,便畫得很傳神。
畫中青衫女子,溫柔嫋娜,嘴角噙笑, 似在笑我。
我心頭微蕩,胡亂地,拼起兩句她從前教過我的詩。
白發帶花君莫笑。
城南小陌又逢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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