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每一次。
南北將領入都就是為了要錢,戚竹音都被迫跟阒都放虎皮錢的流氓混跡在一起,陸廣白在鹹德年甚至見不到鹹德帝一面。厥西旱災的時候死了多少人?江青山咬著牙開倉放糧,他的八旬老母還要織布還債。中博六州無奈空虛,周桂、羅牧、霍慶等人被逼到在土匪面前伏低做小。
這就是戶部哭的窮。
岑愈齒間含恨,把賬本扔在桌案上,道:“八城侵吞的私田還沒有算在其內,這都是血銀子……”他講到此處,啞聲哽咽起來,“閣老追到那個地步……鹹德年都要亡國……這還能救?這救不了!”
室內沉寂下去,梁漼山垂首不語,他是無根無底的浮萍,想要再往深裡探,就得有大樹做依仗。他先跟江青山通了氣,借此得到了薛修卓的接見,隨後才見到孔湫與岑愈。他沒有收下赫連侯的黃金,但是僅僅留封在手上也沒用,必須得有人作保,否則他到丹城,隻要沒有按照赫連侯的意思做假賬就得死,潘藺都保不了他。
薛修卓擱在邊上的巾帕都涼了,他說:“此事我本該避嫌,但事關崇深安危,又涉及丹城田查,便隻能與兩位老師在此商議。”他說著替岑愈和孔湫各倒了杯茶,“今日聽聞啟東用兵的消息,想必戶部又要一番推脫。各處的爛賬混雜在一起,隻怕會耽擱春耕和啟東軍糧。”
孔湫對薛修卓頗為忌憚,薛修卓在儲君這件事情上玩得太驚險,又靠著太學風波擠壓寒門官員,如今實幹派熱火朝天,孔湫心裡不是滋味。他靠在刑部任職多年的直覺認定薛修卓絕不會束手無措,便說:“你把我等召集在此,想必不僅僅是為了看賬本。”
“一事議,一事畢。”薛修卓對孔湫改了稱呼,“元輔在明理堂議事時沒有對大帥用兵青鼠部一事提出質疑,想來是同意的,但礙於國庫空虛,戶部確實難以承擔軍餉開支,所以才沒有與太後詳議。”
“不錯,”孔湫比海良宜在時更加沉穩,“大帥此刻用兵青鼠部,看似是為解離北外患,實則是為蕩清大周外患。阿木爾狼子野心,覆巢之下無完卵,眼下助離北就是助大周。”
薛修卓從袖中拿出一張折子,推到孔湫手邊,說:“這是我剛才粗算的啟東軍餉開支,遠程用兵不比往年駐守邊郡那般便宜,糧車消耗就能吃掉去年白馬州的全境稅銀。”
孔湫看了那折子,說:“去年賑災就用掉了一部分銀子,如今又臨近開春,八城春耕能否順利落實也是大問題。世家不肯歸還民田、補交田稅,內閣就沒有辦法批復大帥的出兵請求,你就是算得再清楚也無用。”
“我倒是有個辦法,”薛修卓看著孔湫,“此次啟東軍餉可以由薛氏承擔。”
此言一出,不僅孔湫和岑愈,就連梁漼山都愣住了。
眾所周知,泉城薛氏早在上一輩就呈現疲軟之態,嫡子薛修易是個假清高,成日被群江湖騙子哄得四處欠錢,他們家到現在隻有一個薛修卓還能站在朝堂上,薛氏哪有錢?
梁漼山腦中忽然靈光一閃,想起了沈澤川,緊接著想起了奚鴻軒。
孔湫驚疑不定,注視著薛修卓,說:“這麼大的數額,我就是以內閣首輔的身份給你打下欠條,也未必能夠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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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筆銀子元輔不必給我打欠條,”薛修卓替孔湫倒了杯茶,正色道:“我隻求元輔與我合力稽查八城田稅。”
驛站外的燈籠搖晃起來,風卷走道上的破告示。阒都東龍大街的笙樂聲隱隱約約,穿過驛站的長道,被宮牆阻擋,消失在重檐間。宮牆內的李劍霆坐在榻邊,在“當啷”的鐵馬輕敲聲裡,想起前塵。
風泉正在替李劍霆放下垂帷,忽然聽儲君問:“你戴耳墜嗎?”
李劍霆肩臂浸泡在烏發裡,她望著幽深的寢殿,像是替風泉回答,又像是替自己回答。
“我厭惡耳墜,”她像極了光誠帝的眼睛轉向風泉,在昏暗裡緩緩笑起來,“戴著像家畜,任人宰割的那種。”
第214章 統帥
這日晴陽高照, 端州城門口亂哄哄的。地上的雪潮湿, 被馬蹄踏得四處亂濺。承載辎重的車轱轆在石板間打滑,拽得馬匹歪身嘶鳴, 把道給堵死了, 後邊的離北鐵騎進不來, 隻能下馬過來搭手。
“這鳥天氣,”尹昌內急, 擰著褲腰帶, 憋得臉紅,“說變就變, 前幾日還凍死個人, 今日又曬得老子屁股蛋燙。”
道邊跑的都是馬, 湿雪濺得人渾身髒。費盛兜著袍子,掖到腰帶裡,抬手擰住自己鼻子,抱怨道:“這些邊沙馬怎麼這麼臭!”
“它們都在戈壁上跑, 想拉就拉, ”澹臺虎正說著, 跟前的邊沙矮種馬就撅起尾巴來拉糞,那糞便掉到潮雪裡,冒著熱氣。澹臺虎刮了刮軍靴,想把這馬拉遠點,還沒動手,後邊就飛馳過幾個人, 把熱糞濺了他們一身。
費盛面色都憋青了,臭得跳蹦子,看鮮糞襲來就往尹昌背後藏,讓老頭擋了個徹底。
“跑個逑!”尹昌衝飛馳過去的離北鐵騎大喊,又抹了把臉,回頭對費盛說,“你躲個逑!”
鄔子餘勒馬,掉頭要往這兒回,澹臺虎趕忙揮手,罵道:“你娘的,下馬!”
鄔子餘新換的靴子,看他們都髒成了泥人,哪肯下去,放慢了馬速,走到跟前,說:“怎麼就你們幾個?二爺跟府君呢?”
“先進去了,”費盛呼吸不暢,捏著嗓子說,“這雪怎麼不早收拾啊?這會兒全堵道上了,你看這髒成什麼樣子了,我主子的青白袍子下地就給禍害了!”
鄔子餘打了勝仗,春風得意,正尋思著這幾日有空請他們幾個喝酒,這會兒被罵也不惱,得意地說:“我忙呢。”
他這邊還沒笑完,另一頭的雪球就飛砸到他臉上。
骨津鼻子受不了了,面色鐵青,抡了鄔子餘一球就開罵:“你笑個逑!天這麼熱下去,城內的雪就跟著化了,你等著端州這爛官溝漫上來,到時候城內外全是汙臭。”
骨津平時寡言少語,因為擔負著養丁桃的重任,所以甚少開口罵髒話,去年在圖達龍旗受郭韋禮羞辱都沒發過火,此刻站在不遠處臭得快昏了。
鄔子餘以往辦事都相當周到,這次是被勝仗衝昏了頭,在小事上露了馬腳。晨陽要是還在這裡,鐵定會提醒他,可如今換成了骨津,罵他一頓更直接。
後邊還站著的三個人都傻眼了,尹昌憋著尿和澹臺虎站一排,就等著骨津一聲令下馬上開幹。
費盛小聲說:“這髒話耳熟啊。”
澹臺虎含含糊糊地說:“逑嘛。”
“呸,”尹昌貓著身說,“不是我教的!”
鄔子餘已經老實地滾下了馬背。
* * *
端州不曾像敦州那般遭遇過大火,街貌仍舊是七年前的樣子。商鋪酒樓早已閉店,阿赤隻留了幾家熟肉鋪子,蠍子們愛吃這邊的滷牛肉。邊沙的重兵在這裡居住過一段時間,把東西兩頭的民區全部屠空了,但保留下了靠北的鬼市區肆。
“雷驚蟄就是在這裡跟蠍子交易,”沈澤川踩著陳舊的雜物堆,跳上了坍塌的院牆,站在上邊能看到北邊的區肆,“這地方以前師父愛來,能買到市面上看不到的東西。”
“南邊是什麼?”蕭馳野跨上來,朝南看,“……邊沙的馬場。”
沈澤川呼了口氣,說:“這是座空城啊。”
沈澤川去年在茨、茶兩州,曾經擔心過從丹城湧來的流民太多,但是現在看來,中博人口凋敝,正是承載八城流民的好地方。
“是時候重理黃冊了,”蕭馳野看猛翱翔在天際,被曬得犯懶。他今日沒著鎧甲,僅僅戴著臂縛,“去年主要是三州管制,茶州和敦州守備軍稀缺,入籍都是胥吏統一協辦,可現在六州盡歸麾下,民籍和軍籍該分開了。”
民籍隸屬戶部管制,和軍籍並不能統辦。蕭馳野在阒都擔任禁軍總督,禁軍辦差大院就有專門統理禁軍軍籍的地方,這是禁軍和八大營不相容的原因之一。中博梟主沒有那麼好做,茨州幕僚已經不夠用了,六州都需要政務衙門和軍務指揮司,還有相對的督察。
“這些事情都不難,餘小再能巡查六州要務,這就相當於督查道,我是想讓他做中博臬臺,他在阒都都察考評皆是優異,做的就是各地外勤,對地方衙門的花樣手段都心中有數。成峰雖然不肯隨我,但是他肯旁佐其餘五州的政務,也算是解決了我的燃眉之急。”沈澤川看猛往回飛,嘴裡說著,“胥吏是不缺的,隻要各州衙門肯廣開門路,人自然會來,缺是能統轄州內政務的要員。”
不僅如此,沈澤川還缺將。
茶州目前是由羅牧在暫管軍務,一時片刻就罷了,沈澤川決計不會讓他這麼長久下去,因為羅牧現在就是三權統轄,左右都察都是由錦衣衛暫替,可是錦衣衛又沒有插手茶州政務的職權,羅牧如果動了別的心思,隻要他做得隱蔽,就有可能瞞得過沈澤川的眼睛。沈澤川為了避免這種情況再發生,就得盡早確定好各州人選。
猛落在了蕭馳野的手臂上,蕭馳野說:“錢掌櫃也缺。”
蕭馳野提到這件事,沈澤川就想到了梁漼山。他看向蕭馳野,說:“可惜了梁漼山。”
“梁漼山跟著潘藺有事幹,也不算浪費。”蕭馳野給猛媷平羽毛,“我聽前幾日的呈報,薛修卓要查丹城的田?此事如果真的能夠辦成,八城無一幸免,那對於世家而言就是重創。”
“還沒確切消息呢,”沈澤川說著跳下牆,“詳情得等到人都過來了才能知道。”
他們倆人沿著道往回走,等到了落腳的宅子跟前,沒見著骨津幾個,隻有費盛候在這裡。
“都去清雪了,”費盛話在嘴裡打了個轉,接著說,“這會兒是骨津跟鄔子餘在頂。”
這話的意思就是他也沒偷懶,恰好在休息罷了。
沈澤川知道費盛的脾性,也沒打算沿著追究,隻跟蕭馳野說:“端州的官溝也要重查,不知道是個什麼樣,這事兒得早點打算。”
蕭馳野看了眼費盛,倒沒說什麼。費盛在霍凌雲的事情上辦得還算穩妥,壓著性子沒打擊對方,看不順眼也沒找霍凌雲的麻煩,讓蕭馳野終於肯記住他了。
費盛沒敢讓他們倆人在門口杵著,往裡引著路,先讓府君坐下了。這地方是端州原指揮使的宅子,就是雷驚蟄出身的朱氏,擱在這裡荒廢掉了,被鄔子餘收拾出來給他們倆人接風落腳。
城門口的雪清到了戌時,都是帶兵打仗的人,沈澤川也沒再讓他們過來通宵。廚房早早備好了飯菜,大家隨意吃點就緊著休息。費盛跟尹昌和澹臺虎住一個屋,這倆人一脫靴子,費盛當場倒地。
沈澤川和蕭馳野才用完飯,外邊候著的骨津就進來了。
蕭馳野看骨津神色不對,就擱了手上的闲書,問:“何事?”
骨津從懷裡拿出信,呈到蕭馳野跟前,說:“離北給主子來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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