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025-02-25 15:55:383953

「媽,您急什麼呢?」與她的激動不同,我的聲音又輕又淡,「是怕我不信,還是怕我直接問到您臉上?」


「你胡說八道,我怕什麼?」


我什麼也沒說,走進房間。


再度出來時,手裡拿著一個藍色的陳舊的日記本。


我媽看到日記本,一整張臉慘失血色。


「您剛才進屋的時候,是在找這個吧?」


5


「沒有看到,所以以為它已經不見了,也許早就丟了,也許當廢紙賣了。所以——」我忍不住再度笑起來,「所以,您就可以胡說八道了。」


「我不是爸爸的孩子,我也不是您的孩子嗎?」


我媽臉上肉眼可見地心虛,她想上前搶我手裡的日記本,但我輕巧避過。


我爸滿目震驚,回頭看向我媽,惡狠狠地質問她:「你不是說這個日記本早就燒了嗎?你騙我!」


說來也挺狗血的。


爸爸不是媽媽的初戀。


當初媽媽有個愛得死去活來的初戀,但是姥姥和姥爺死活不同意。


因為那個男人愛賭。


後來媽媽被強逼著分了手,嫁給了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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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男人為躲情傷,離開了家鄉。


又過去了幾年,何覓春剛滿五歲,那個男人帶著賭贏的一筆巨款回來了,要帶媽媽私奔。


媽媽動心了。


竟然真的拋棄何覓春和爸爸,跟著他走了。


他們手裡有錢,著實過了一段風流快活的好日子。


可是賭鬼怎麼會有好下場?


那個男人因為在外得罪了人,被人砍死了。


沒了著落的媽媽,隻好帶著手裡剩下的闲錢重新投奔了爸爸。


爸爸當然心存芥蒂。


可是一個男人帶著孩子本就艱難,爺爺奶奶家又窮得一貧如洗,再也掏不出錢來給他娶第二個媳婦。


媽媽帶回來的錢,又足夠改良他們的生活。


所以他們一拍即合,再度在一起了。


他們高高興興地把房子翻新了一遍,正沉浸在新生活的喜悅裡。


卻在一次親戚聚會上意外發現,有了我。


本來是可以打掉的。


但是醫生說,媽媽的子宮壁本來就薄,如果做流產手術,恐怕將終身難以再受孕,要他們考慮清楚。


而他們無一不想再生個男孩繼承血脈,因此猶豫不定。


再加上當時媽媽走時動靜鬧得並不大,爺爺奶奶對外隻說媽媽出去打工了。


雖然村裡有些流言蜚語傳得沸沸揚揚,但到底沒有坐實。


現在人回來了,肚子大了,又要打掉孩子。


爸爸是極好面子的人,不願意眾人猜測,當即決定打斷牙齒和血吞,說什麼也要讓媽媽把我生下來。


對外一直說我是早產兒,就這麼不聲不響地當了個活王八。


媽媽的嘴唇一直在顫抖,不斷指著我:「你、你……」


她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


「我總是想不明白,同樣是你的孩子,你為什麼獨獨討厭我?還記得,我從幼兒園興衝衝拿回來的糕點,獻寶似的地拿給你,滿心指望你會高興,會誇我,結果你呢?一巴掌打掉了,罵我是餓死鬼投胎,沒見過好東西是不是,這麼丟人現眼!」


「從小到大,姐姐的衣櫃裡有各式各樣的連衣裙、公主裙。我呢,我都是褲子,沒有一條裙子,我羨慕呀,我趁著你帶姐姐趕集,偷偷拿姐姐的裙子穿,你罵我什麼,你還記得嗎?」


我閉著眼,把記憶深處裡她惡劣嘲諷的語氣學出來:「小小年紀就穿這麼風騷,將來一定不是什麼好貨!」


「你從來都不吝於用最惡毒的話來罵我,那麼你罵的究竟是我,還是過去那個不守婦道的你自己?」


「啪!」她的手落在了我的臉上。


也許是我的心裡太痛了,也許是她的手太抖了,完全沒什麼力道。


6


我竟然感覺不到疼。


「你閉嘴,你給我閉嘴!」


我媽歇斯底裡地吼著。


我爸重重地嘆氣,低頭坐著不發一語。


何覓春也沉默了。


何覓東急切地翻著日記本,對當前的一切完全無法接受。


而我,我滿腹的委屈和沉痛,終於找到了發泄口。


我站起身,以更尖銳的聲調對她吼回去:「我為什麼要閉嘴?」


「你怕什麼?怕我說得更難聽是嗎?」


「是的,我還有更難聽的沒說呢。」


「在等你們回來的這一下午,我把我的前半生想了一個遍,我終於想明白了。」


「你恨的不是自己年少輕狂,做錯了事。」


「恨的不是那個男人嗜賭成命,丟了性命,無法給你幸福。」


「更不是姥姥姥爺逼迫你非要嫁給不愛你的男人,斷了你的愛情。」


「你恨的是我!」


「是我這顆罪孽的種子,時時刻刻提醒你做錯了事,選錯了人!是我這根落在你婚姻中再也拔不掉的刺,時時刻刻提醒著爸爸,你是個不忠的女人!」


我媽的淚,不受控制地往下落。


她恨極,想要抬手打我,卻被我推了回去。


她自己一個踉跄,摔倒在地。


「你這個不肖子孫,你,我是你媽,你這樣頂撞我、氣我,你不得好死你!」


「我不會死的!」我挺直腰板,輕飄飄看向她,「因為我要看著像你這樣作惡多端的人,到底會有什麼樣的報應。」


「天理循環,報應不爽,我等著看。」


我拖著早就收拾好的行李箱,往外走。


一向對我沒什麼好臉色的何覓春竟然擋在了我面前,她神色復雜:「媽媽再不好,也生養了你一場。你鬧也鬧過了,見好就收吧,難道還真要從此斷了關系不成?」


我的嘴炮一旦開啟,就是無差別掃射:「你又怕什麼?怕少了我這個墊背的,你皇太女的地位不保?」


「我是出於好心才勸你,你不要不識好歹。」她惱怒至極。


我隻是笑:「一個貧瘠惡心的底層家庭,總是需要一個最弱者作為發泄的。你也很清楚這一點不是嗎?」


她的眸光不斷閃躲。


「之前是我,之後希望不是你。」


我含著一縷淡漠卻諷刺的笑,往外走。


「二姐!」


是何覓東在身後急喚。


我頓了一下,終究什麼也沒說,將所有人甩在了門外。


烈日刺痛了眼睑。


我強忍了很久的淚,終於落了下來。


我一直在說服自己,都是自己的兄弟姐妹,不要去計較愛的多少。


難道我不希望他們好嗎?


我閉著眼鴕鳥般過日子。


把原生家庭給的刺,一點點用血肉碾碎了,當成愛來澆灌自己。


我想證明給他們看。


我也能開出很燦爛的花來。


我的精神不曾貧瘠過。


可是,原來陽光從未落過我的屋頂。


我隻不過是罪惡的產物。


我離家的第三日,我爸提著從家殺好的雞,找到我單位門口。


說來也好笑,我不喜其他肉食,唯獨愛吃雞。


但是我家的雞,兩隻雞腿永遠是弟弟和姐姐的。


我落在盤裡的筷子稍微一遲疑,我媽就會打我的手:「別亂翻亂撿,有沒有禮貌,就吃自己眼前的。」


可是我的眼前永遠都是雞頭、雞皮等難以下咽的地方。


7


雞翅、雞肉離我遠遠的。


我委屈得眼淚都要往下掉。


爸爸會帶著微笑打圓場:「覓秋愛吃雞,等回頭她走的時候,給她殺一隻帶著。」


我次次回去,他次次這麼說。


可我一次也沒帶走過。


有時候我要走前會有意暗示,我媽就會罵我:「你沒看見這個小雞剛養幾天,還沒喂大嗎?你怎麼那麼饞,一刻也等不了?」


「姐姐弟弟沒一個像你一樣這麼饞嘴的,真不知道你是像誰了!」


而此刻,我看著爸爸手裡提著的兩隻雞,莫名地就想笑。


燙好了,雞毛也拔幹淨了,還整整齊齊切成了小塊。


想來是費了不少事吧?


真是用心良苦。


我不禁嘲諷地想。


可能是因為我全程冷著臉,他覺得不太自在,放下東西後,不斷搓著手。


「你媽她這幾天天天在家哭,難過得不得了,又不知道該怎麼和你解釋。」


「所以我來了。」


「孩子,咱們有緣分才能成為一家人對不對?不管你是不是我的孩子,這麼些年,我對你不錯吧?那你能不能聽爸爸說句話?」


「你媽媽確實犯過錯,但是爸爸都能原諒,你不能嗎?」


「你原諒了嗎?」我靜靜看著他,唇邊彎起一抹淡淡的諷刺。


「當然,這些年我對你們姐妹一視同仁,」爸爸毫不心虛地道,他甚至挺直了腰板,坐得更正了些。


「真的嗎?」我微微勾起唇角,「那麼拆遷款,也給我買一套房子如何?」


他被我將住了,神色頓時變得不太好看:


「這個需要問過你媽,你媽同意,我沒意見。」


我忍不住笑了:


「以前我總以為你窩囊平庸,沒什麼話語權。在我們家,當家的強勢的那個是媽媽。」


「其實不是這樣的爸爸,最聰明的就是你了。」


「你用媽媽的錯拿捏了她一輩子。」


這幾日,我越想越明白。


我媽的確對我不好,怒罵張口就來,毫不猶豫。


而我爸面上有時候還會替我打圓場,好像對我不錯。


可是,飯桌上,我媽罵我之前,是我爸的視線先落在了我的筷子上,然後輕輕蹙了眉。


我提出要房子,爸爸先沉了臉。


我戳破實情,爸爸眼底的得意洶湧得有些厲害,彎起的唇角壓都壓不下去。


雖然他出口的話是:「你真是瘋魔了,把所有人都想得這麼壞。」


「我一輩子老實厚道,讓你說得,我成什麼人了?」


我知道他為什麼得意。


一個人憋久了是很難受的。


他的聰明才智因為人設不能為人所知,本就是一件很苦悶的事。


然而現在,我看到了,看到他遠遠高於媽媽的聰慧。


他便得到了一種奇怪的滿足感。


明明他不能承認,明明他需要克制,但這種得意驕傲的情緒還是藏不住地從他的神情中跑出來。


我發自內心地覺得惡心。


8


「爸爸,你太虛偽了。」


「媽媽犯了錯,你要是原諒不了,痛痛快快離婚,我敬佩你是一條漢子!你要是不舍得離,真的能咽下這口氣,原諒媽媽,從此一家人好好地過日子,我也佩服你胸襟度量過人!」


「你都沒有,你既舍不得老婆孩子熱炕頭,又原諒不了媽媽。所以我成了你們的眼中刺,成了你們失敗生活的發泄口!」


「你又以為自己是什麼好東西呢?」


我拎著他拿來的東西,將他趕出門外。


我氣得渾身都在顫抖。


但他絲毫不受影響,臉上依舊是那種淡到幾乎諷刺的老好人的臉譜微笑:「你太小了,行事偏激,想法極端,爸爸不會生你的氣的。」


「你再好好想想,想明白了,我和你媽隨時歡迎你回家。」


「想你媽!」我再沒忍住,冒出一句國罵,將門狠狠摔在他臉上。


何覓東嘗試聯系了我好幾次。


小作文更是一段段地發給我。


我都沒有搭理。


其實我也不知道我想要一個什麼結果。


也許現在的互不打擾,就是最好的結局。


恩仇相抵。


他們供養了我,的確有恩。


但他們精神虐待我,又何嘗不是仇?


隻要他們不來向我討要這份恩,我便不會去想著怎麼回報這份仇。


幾個月後,我辭掉了當前這份文職工作,和朋友入股了一家婚紗店,她出資,我出人,忙得不可開交。


聽說我媽去我前單位找過我幾次,沒找到我便落寞地回去了。


她的電話微信我早已拉黑。


我沒法面對她。


對著我爸,我尚且能揭開一切將他痛罵一頓。


而對她,我卻連口都不想張。


我甚至不能想起她。


隻要想一想,整個世界就會再度塌陷下來。


我會瘋狂地用最大的惡意揣測全部的世界。


從小我就知道她對我不好。


我的底線一降再降。


我已經不要求她愛我了。


為了她一點點關心和善意,我可以卑微到底,可以自我 PUA。


但我沒想到,原來我的出生從一開始承受的就隻有她的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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