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025-03-14 15:34:063983

我以為我會徹底死去。


但我睜開眼,卻聽到熟悉的聲音情真意切地說:「不管是男兒女兒,隻要是我們的孩子我都喜歡,都是我的心頭寶。」


我再無感動,隻覺麻木。


10


前世的毒毒壞了我對這個時代最後的掙扎與抗拒。


我開始試著忘掉在窗明幾淨的教室裡那些與男孩們一起學習、玩樂的女孩們。


忘掉夏日的商場裡身著吊帶裙、超短褲,坦然露著胳膊、大腿在人群中悠哉闲逛的每一個女人。


我覺得我好過多了。


我就如不帶一絲記憶來到這個世上的最普通的女嬰。


開始接受這個時ƭű̂⁽代裡一切被稱為封建糟粕的東西,痛苦地成長。


五歲時,母親要為我纏足,我不再抗拒。


咬著帕子努力隱忍,連一絲痛呼都沒發出。


順從得讓纏足的嬤嬤都覺得驚奇:「夫人好福氣,奴婢從未見過如小姐這般溫順的女子。」


我竟有些想笑,前世旁人說得最多的就是:「小姐的性子這般跳脫,往後可莫要帶累了父母。」


如今我成了這提線木偶般的模樣,他們倒覺得爹娘有福氣了。


六歲時,我捧起《女則》《女訓》《女誡》日日誦讀,直到滾瓜爛熟,倒背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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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歲時,我的腳徹底定型了,行走間弱柳扶風。


我成了真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秀。


附近的幾個縣城裡都傳揚著林氏女貞靜柔婉的好名聲。


前世對我百般看不上的姑娘們紛紛向我圍攏過來。


十二歲時弟弟出生了。


我知道如果母親不把他生下來,也許我真能如從前爹娘所許諾的那般,招婿上門,恣意一輩子。


但我卻從未動過扼殺他的心思。


我的自由不該用他的生命換取。


我不再如前世那般抗拒他的到來,為他做盡了一切長姐該做的。


阿爹阿娘摟著他欣慰地誇我說:「茹兒賢淑知禮,定能嫁個好人家。」


我看著被院牆框起來的天。


可不是好人家嘛,那可是天下一等一的去處呢。


11


皇帝深愛著自己塑造的影子。


這影子必須性子柔順懂規矩,會用崇敬的眼神仰慕著他,卻不拘那個人是誰。


因為他啊,骨子裡自傲又自卑。


他是這世上地位最高的人。


卻於除吃喝玩樂外的一切上毫無建樹。


若非先帝子嗣艱難,且他那得眾人誇耀的太子皇兄驟然暴斃。


這皇位斷斷落不到他身上。


而那些習慣了順從的女子。


腦中空空如也。


隻知夫為妻綱,君為臣綱。


也隻有那般失了魂靈的人,才會全心全意地戀慕他。


我手指輕撫過銅鏡,鏡中女子容色傾城。


隻是這份美實在太有攻擊性。


我囑咐枝兒將我濃密的眉修成細長的柳葉眉。


唇脂從鮮豔的大紅換成清淡的粉。


鏡中佳人眉目間的凌厲與傲氣盡皆消失不見。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柔弱的溫婉佳人。


12


大選過後我被封為正六品寶林,入住離皇帝寢宮不遠的玉明殿。


一切都比前世好了太多,但我心裡卻並不快意。


如今我又主動回到這四方天地裡了。


今生的我扼殺了真正的我。


硬生生血淋淋地把自己打磨成最切合皇帝期待的模樣,得以寵冠後宮。


我的日子過得順風順水。


承了君ŧṻ₉恩不過三年,已晉為賢妃,便是皇後也需避我鋒芒。


我飲著宮人們每日晨曦未出時便從城外運來的清冽泉水,食著各處供奉來的珍馐美味,衣裳從不上身第二遍。


我卻覺得這日子比我前世自己種菜、縫衣,掙扎著求存還要難熬。


我在宮道上搖晃著身子。


我有些後悔了。


但再見到皇帝,我還是習慣性地露出我習練數百次的柔婉笑容。


13


誰都知道當今皇帝是個荒淫無道的廢物。


但誰也想不到,大禹的國祚會斷送在他手上。


延續不足百年,便三世而亡。


上京城破時,整個皇宮裡好似燃起了漫天的火。


我看著遠處吞吐的火舌,身著宮妃服飾安靜地等待死亡。


14


好在為了安撫歸順的前朝舊臣。


一路打進皇宮匆忙登基的開國帝王,將我們這些無子的宮妃盡皆放了出去,贏得了一片贊聲。


那天是個難得的晴天。


我邁過宮門,如一尾遊魚融入市井。


我沒有歸家的打算。


雖然我知道那座府邸因在新帝還未曾打入皇城時便給他送錢贈物,博了天大的功勞,如今已改頭換面成了候府。


但那早不是我的家了。


未免我的出現讓大家尷尬,還不如自己知情識趣些。


我在城外偏僻處尋到個道觀落腳。


這是個隻有兩人的小觀,裡面一個老道姑和一個撿來的小姑娘。


加上我,不過三人。


我拜了老道姑為師,在道觀裡安定下來。


15


新帝的母親出身於小官之家。


因繼母捧殺,少時未曾纏足。


大了找不到門當戶對的親事,身為官家千金,竟被繼母嫁到窮苦農家。


但其母並未因此而自怨自艾。


在丈夫早逝後,她以柔弱的身軀扛起了養家的重任,將新帝養到十二歲時卻溘然長逝。


新帝深恨母親因一雙天足所受的苦楚。


下了聖旨,往後禁止女子纏足,亦不許纏足女子入後宮。


所謂上行下效。


第二天,那些官宦富戶人家,便再也沒有給適齡女兒纏足的了。


便是剛裹足不久的也拆下了裹腳布。


我帶著幕籬在街頭闲逛,想聽聽那些女子們的喜悅。


「我的女兒,你以後可怎麼辦?這旨意一下,以後你哪還能說到什麼好親事。」


卻聽到女子摟著未定親的女兒淚水漣漣,聲音嘶啞痛苦。


還有人憐惜著自家女兒:「長得是花容月貌,隻可惜這雙小腳毀了你的前程啊。」


情況好像一下倒轉了。


從前那些天足的女子像與世俗格格不入的怪物。


如今那些纏過足的未婚女子卻被人們又憐又厭。


明明錯的是纏足,不是這些女子啊。


我蹬著一雙三寸金蓮,鞋中滲出血跡。


這雙腳早走不得遠路了。


但我得知聖旨的那刻,還是迫不及待地來到人群中想要參與這場喜悅。


卻哪裡有什麼喜悅?


我強撐著走回觀中,一路血跡斑斑。


到了觀中我便病倒了。


我難得回想起那些刻意逼迫自己忘記的曾經。


好在我的記憶力著實不錯。


病好後,我將那些有用的記憶拼湊起來。


織機、雜交水稻、水泥、新農具,等等。


我將一切我能記得的記錄在紙上,然後帶著它們回了那座府邸。


16


阿爹阿娘見到我時淚如泉湧,隻牽著我的手啜泣著:「當初得了信第一時間派了人去宮門前守著了,你這孩子卻這般冷情,如今回來了便不許再走了。」


冷情嗎?


或許吧。


前世我毒殺皇帝不為他們考慮後路,確實是冷情的。


隻是他們為叛軍送錢贈物時,也未曾考慮過若事情敗露,我在宮中會是何處境。


論起冷情,我們不過扯平了。


17


不過兩日我便在這座府邸中待不下去了。


行走坐臥處處得合乎規矩,讓我感覺好像又回到了皇宮裡做那面容模糊的寵妃。


我帶著父親來到我租下的小院裡,給他看我制出的新式織機。


他的眼裡泛起一種名為野心的光。


再不是幾十年前那個待在小小縣城信誓旦旦地說「升官發財不及妻女在懷」的小知縣了。


「父親,這織機隻是半成品,成品的圖紙隻有我有。」


我上前擋住他的目光提醒他。


他的眼神驚詫,對我話裡吐露出的意思有些不能理解:「子女孝順父母天經地義,你有便是我有。」


我笑得溫婉:「我在宮中那些年,父親從五品爬到二品,又將得到的賞賜拿去討好新帝,得了這侯爵之位。」


我看著他愈發難看的臉色:「我以為我這一生該孝順的都已還完了。」


林廣海的眼中滿是怒意:「好好好,好一句『還完了』,你要什麼?」


「我要進宮面見新帝。」


18


母親尋來各色衣裳首飾供我挑選。


許是覺得我想要入宮蠱惑新帝吧。


畢竟我雖年過三十,但容貌依舊,甚至更甚。


我卻並未著她尋來的那些,隻穿著一襲道袍進宮去了。


大殿上,皇帝身著龍袍,眉目威嚴,嫌棄地看著我搖擺的Ṭũ̂⁶身姿:「廣文侯說是有民生大計與朕相商,卻帶來這小腳女子是何意?」


父親聞言一顫,拜倒在地。


新式織機給他的衝擊太大,讓他忘了皇帝對小腳的厭惡,一時後悔不已。


我卻從容一禮:「陛下,臣女這雙小腳不過因臣女欠了些運道,沒能生在陛下登基後,沾上太後娘娘的福氣。」


我先是奉承了皇帝及其母親,言語裡亦毫不掩飾對小腳的嫌惡。


皇帝面色柔和許多。


「裹足布裹住了臣女的腳,卻不曾裹住臣女的心。」


皇帝的神色間露出欣賞。


他是小兵出身,一路走到如今,滿身煞氣。


便是眾臣工亦沒有不懼怕他的。


今日難得見到這般怡然不懼的,還是女子,他覺得有趣極了:「你說得不錯,繼續。」


我肯定道:「臣女幾年前便已制出新式織機,能將織布的效率大大提高,臣女想獻與陛下,隻求這天下人人有衣穿。」


「既是幾年前便已制出,為何不獻於前朝末帝?」


我看著四周,有些難以出口。


皇帝見狀,令眾人退下,隻留心腹近侍。


我俯身下拜:「不敢欺瞞陛下,臣女曾為末帝賢妃,熟知其性情。


「末帝哪裡會關心天下民生,在他眼裡,這新式織機還比不上一匹昂貴的錦帛,後者至少能用來博紅顏一笑。」


高臺上的皇帝怔了一下:「這織機真有你父親折子裡說的那般好?」


我爽朗一笑,對千年後人們的智慧結晶非常自信:「比父親折子裡說的還要好,我怕他撇下我偷偷進宮,暗地裡藏了些。」


皇帝大笑出聲:「哈哈哈,有趣極了,旁的女子若有所得,皆會自願獻與父兄,你卻有些不一樣。


「你進宮可有所圖?」


我呈上一本書冊,我近些時日所寫的東西都在裡面:「臣女隻圖陛下是個明君,能將臣女冊子上的內容放在心裡。」


皇帝越看眸光越是驚人,又強行按捺下來,試探我:「林氏,你書中所寫太過匪夷所思,朕著實無法相信。」


我灑脫道:「陛下何必試探,臣女亦不敢拿身家性命欺瞞陛下。


「這些東西陛下隻管派人去試,東西造出來了,陛下自會信我。」


「好,林氏,這些若是證實了,我記你父一功,五品以下的官位,你弟弟可以隨便挑。」


瞧。


我人就在這裡了。


這個男人卻想要將我的功勞給到其他與我有血緣關系的男人們。


我盈盈一拜:「父親得了爵位已是大幸,阿弟身為男兒自該憑自己頂天立地。


「臣女不為他們謀,臣女為的是自己,陛下若有所得,請封臣女為公主。」


皇帝眼中的驚異越來越濃:「林氏,你可真是讓朕大出所料,若這些成了,朕會將你記入玉碟,讓你當貨真價實的嫡公主。」


「你這般性情,母親若在世,必定高興有這麼個女兒。」


他又壞心調笑道:「隻是這賞賜全放你身上了,一會兒你卻要如何應付你兩手空空歸家的父親?」


我撫了撫身上的道袍:「臣女早已拜入道門,一會兒便不見父親了,直接歸觀可好?」


皇帝哈哈大笑:「可。」


19


百姓都傳皇帝得了天助。


種種神異之物拿出來,大渝的民生愈發好了。


不過二十來年,當年的兵戈給這片土地留下的痕跡消失不見。


如今已是一片海晏河清的盛世景象。


我躺在床上費力地喘息著,身旁的道姑們看著我面含悲戚:「公主,您等一等,陛下就快來了。」


面容威嚴的男子頭發花白,踉跄著衝進來,握住我的手:「曼茹,你……」


我費力想要掙開,卻掙脫不得:「陛下,你該喚我『皇妹』。」


「不,你明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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