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直言道:「死了,我撿到它的時候,它就已經死了,我還好心挖坑給埋了呢。」
「哦?埋哪兒了?」
「城郊樹林一棵柳樹下了,但是後來又被一隻野狗扒拉出來給啃了,我把那野狗宰了,為它報了仇。」
我張口就來,姚景年笑瞇瞇地看著我,不氣不惱:「殺了我的貓,還敢騙我,狡猾的小東西,腦子轉得還挺快,你叫什麼?」
「黎花。」
「黎家的人?」
「對,我外公叫黎祿,他早就死了,但我兩個舅舅還活著,大舅叫黎志高,小舅叫黎柏遠,你去找他們算賬吧,都是他們管教無方,要殺要剮沖他們去。」
「哈哈,有趣,你倒是推脫得幹凈。」
姚景年笑的時候,咧著嘴,眼睛瞇著,活像一隻狐貍。
她饒有興致地看著我,又看了看嵐官,問我道:「這小孩跟你什麼關系?」
「半路認識的,不熟。」我面不改色。
「音音,熟……」嵐官望著我,眼圈泛紅,有些委屈。
我瞪他一眼:「閉嘴!」
他便撇著嘴,不說話了。
姚景年繼續看著我笑:「我的貓死了,總要有人付出代價,這樣,你們兩個,隻有一個能走出這座院子,自己選吧。」
「我,讓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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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絲毫猶豫,我自告奮勇,也沒有看嵐官一眼:「他是個傻子,死都死不明白,還不如讓我賴活著。」
「音音,不傻……」嵐官委屈巴巴地看著我,淚眼汪汪。
姚景年笑出了聲,果不其然,又對我正色道:「我看你在把我當傻子!伶牙俐齒,陰險狡詐,還想平安無事地離開?」
我在姚府住了十日。
給姚景年當了十天的貓。
她命人把嵐官趕了出去,然後去城內一家首飾店,打了個新的銀項圈,刻上「姚」字,套在我脖子上。
她叫我小白。
還說從今往後,我在她面前隻能叫這個名字。
世家貴女就是會玩兒,她在院子裡曬太陽的時候,我要像一隻貓,蹲在她身旁,隨時被她伸出手摸腦袋。
給我吃的是小魚幹,偶爾還會有燒海魚。
每天都要把我按浴桶裡,洗得幹幹凈凈,香噴噴,送到她床上。
但她隻允許我蜷縮在她床尾,幫她暖腳。
她同我說話的時候,我不能講人話,要回答「喵喵喵」。
說實在的,這種日子過得太愜意了,如果不是惦記我娘,我是不想回去的。
所以十天後,我跑到她祖母面前,舔她的手背,「喵」
了一聲。
那面容祥和的老人家,臉色大變,當下訓斥她:「傳出去像什麼樣子?趕快攆出去!」
此時姚景年從一開始的新鮮,也逐漸對我失了興趣,便撇撇嘴,對一旁的丫鬟道:「攆出去吧。」
隻我還抱著她的腿,「喵喵喵」地不肯走。
她喝了一聲,給了我一腳——
「滾!」
我被趕出姚府的時候,面上還顯得很不甘心。
結果看到姚家外面,嵐官竟然在此蹲守了十日,每天都要沖進去一次,然後被打出來。
看到我,他鼻青臉腫,委屈巴巴地又哭了:「音音,熟……」
「喵!」
整整十天,我未曾說過人話,一張嘴就是貓叫,反應過來,呸了一聲,對他道:「熟你娘!」
先別管他娘,我娘反正是急瘋了。
以往我也就最多三天不回家。
她都急得跑去衙門了,甚至連黎家,也去了一趟。
她想求我大舅舅幫忙尋人,可想而知,連大舅舅的面都沒見到,便被趕了出來。
我若再不回去,她可能真要瘋掉了。
5
承慶十九年,天下大旱。
第一年,米鬥值絹一匹。
第二年,蝗飛蔽天,路有白骨。
關中饑,粟一斛值萬錢,百姓骨肉相賣,慘絕人寰。
初時,城裡還有施粥的地方,後來世道亂了,有錢老爺們鎖緊了餘糧,緊閉家門。
嵐官已經很久沒出現在郿縣了。
我懷疑他是不是外出覓食的時候,讓人給害了。
聽聞隔壁汧陰縣,已經有了人吃人的跡象。
這種時候大家都自顧不暇,我也沒空管他。
我大舅舅他們,接濟過我們幾次,後來便不管我們死活了。
任我敲門到了天黑,喊啞了喉嚨,黎家都沒人搭理。
我和我娘已經餓了三日了。
走回去的路上,我看到城內青樓妓館,仍有歡聲笑語傳出。
門口站著個濃妝艷抹的鴇兒,張著猩紅的嘴,沖我笑:「活不下去啦?這兒還有口飯吃,來不來?」
好餓,饑火中燒,難受得令人發狂。
我像行屍走肉,走走停停,不知過了多久。
路上有紅眼睛的野狗跟著我。
好一個天道輪回。
從前我為了生計,宰殺它們。
如今它們吃慣了路邊屍骨,又盯上了我。
可見天地不言仁,滋養萬物,人與狗並無區別。
這世道,大家都是各憑本事而已。
我若倒下,即刻便會被它們啃食了。
所以硬是撐到了莊子上,我才體力不支,餓暈過去。
醒來的時候,便看到了我娘。
她端著碗,一勺勺地喂我粥,眼睛紅腫,神情怔怔。
我嗓子嘶啞,艱難地問她:「哪裡來的糧?」
她抹淚道:「你舅舅昨日託人偷送來的。」
哦,是我傻了,竟還跑去敲門。
城內多難民,他們怎敢開門,偷送到莊子上,已屬不易。
靠那粥,緩了兩日,我恢復了精氣神。
而後第一件事,便是繼續出門,腰上別了一把屠狗的刀。
人在荒年,反而更加能吃,怎麼都感覺饑腸轆轆。
舅舅送來的那兩鬥糧,根本撐不了多久。
娘哭喊著,不準我出門:「阿音,你老實在家待著,糧吃光了,你舅舅會再託人送來的。」
「人餓七日,就會死了,別把指望放他們身上。」我道。
我要出門,尋一條生路。
要去的地方,是姚府。
當年我殺了姚二姑娘的貓,以她那種身份,便是將我打死了,也不在話下。
她放過了我,我便篤定她是藏著善心的。
那隻曾經套在我脖子上的銀項圈,下人帶給了她。
然後她見了我。
依舊是高坐堂上,她瞇著眼睛,容貌隻有愈發艷麗,更像一隻狐貍了——
「因為我是小姐的貓,從今往後,唯小姐馬首是瞻。」
我跪她面前,看到她勾著唇,輕笑:「你沒什麼用處,我要你作甚?」
「小姐出身高門,非這世間尋常人,當高瞻遠矚,小白無好無能,願效仿馮諼客孟嘗君,為小姐效犬馬之勞。」
「小白,外面災民遍地,餓死的人多了,本小姐為何偏要救你?」
「日後積谷防饑,隻願小姐高枕無憂。」
我一臉真誠,姚景年看著我笑,嘖了一聲:「你還是個小姑娘呢,說這種大話,也不怕閃了舌頭。」
「我發誓,句句真心,如違此誓,天打雷劈。」
「哈哈,有意思,我當然知道你有點能耐,畢竟連我的貓也敢殺。」
她俯身上前,伸手捏了捏我的臉,神情微妙:「可惜我不是那孟嘗君,出身高門,終究也隻是女流之輩,好沒意思。」
「你殺了我的貓,真以為我不心疼?我隻是自幼在祖父身邊長大,常聽他講,為官之道,先存百姓,你一小小女童,為了生計屠狗宰貓,我若殺你,祖父泉下有知,必定怪罪於我。」
「小白,我可不是什麼善人,幫你也僅是舉手之勞,莫說什麼積谷防饑,這世道艱難,你好好活著吧。」
十四歲的姚景年,出身世家,身上有貴女的傲氣。
雖然她不會承認,但我知道,她就是心存善念的人。
大旱之年,雍州姚家是本地捐糧最多的。
布棚施粥,也是最後一家收尾。
但這荒年,百姓躲不過,半點法子也無。
6
姚景年許諾了我,若是缺糧,可來找她。
回去時我又去了郿縣鄉裡一趟,想找一找嵐官。
一無所獲,我想他可能真的出事了。
心情低落地回到莊子,見家中屋門緊閉,我皺了下眉。
上前推開,入目場景,令我血沖到了腦子裡,目眥欲裂。
床帳內,我娘被一男人壓在身下,正行茍合之事。
淫亂之音,使我頭皮炸開,眼睛血紅,拿起身上那把屠狗的刀,徑直朝他砍去!
娘看到了我,恐懼地瞪大眼睛,一把按住他的脖子。
來不及回頭,他便被我砍了半個腦袋,死在了她身上。
這人是農莊管事,叫錢章。
一個身材肥腴、樣貌鄙陋的男人。
黎家的莊子,我娘這個主子反而做不了主,這幾年任由他苛待了我們。
因為他聽命於我大舅母等人的,田地賬本,都是直接交到黎家。
我萬沒想到,黎家給我們送糧是真,卻是由他交付到我娘手中。
他早就對我娘心懷不軌,借著這個由頭,欺辱了她不止一次。
而我娘為了那幾鬥糧,竟然忍了。
她竟然忍了。
我染血的刀子,險些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然後在她恐懼的眼中,看到一個面容陰狠、滿臉殺意的姑娘。
她怕我,臉色煞白得像個死人,顫抖著說不出一句話。
後來,我轉身離開了屋子。
整個人像是陷入絕望的瘋子。
走馬觀花般,腦子裡都是七歲之後,搬到農莊,被管事一家欺負的場景。
他有個心眼忒壞的婆娘,總愛背後跟那幫佃戶嚼舌根,說我娘雖是大戶人家出身的小姐,也就看著正派,其實就是個娼婦。
我警告過她一次,再敢胡言亂語,就殺了她。
她表面恭敬,並沒有改,私底下還敢這麼說。
我知道,她仗著我舅母撐腰,根本不怕我們。
早就該殺了她了,我竟不知自己為何忍到了現在。
如今,總算提刀敲了她家的門。
此時天色已晚,那婦人以為是她丈夫回來了,開了門,看到我一愣。
一把長刀捅進了她的腹中。
她驚恐地大叫一聲,轉身想跑。
我從背後又是一刀。
殺人和宰狗的感覺,完全不同。
每捅她一刀,我心裡就無比暢快。
最後陰狠地瞇著眼睛,抹了她的脖子。
大荒之年,他家竟還藏著那麼多的糧食。
果然,溫飽思淫欲。
這農莊管事的肥差,倒是為我養活了兩隻待宰的老鼠。
甚好,姚二小姐的糧,今後也不必去借了。
渾身是血地回了我們的院子。
錢章的屍體還躺在我娘床上,滿屋子的血腥味。
而我娘她,懸梁自盡了。
天黑了,整個農莊萬籟俱寂,我站在門外。
屋裡沒人點燈。
從今往後,再也沒人點燈等我了。
那具吊在梁上的屍體,垂頭散發。
我看不清她的臉。
笑了。
我沒娘了。
隻剩自己了。
7
承慶二十一年,下了一場雨。
災年結束了,田裡冒了頭的青草,綠油油一片。
那年死了很多人。
郿縣農莊的管事夫婦,被我一把火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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