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在乎他們怎麼死的,荒年,能活下來的都是運氣。
我娘的墳頭草長出來的時候,大舅舅和二舅舅,終於來了。
二舅舅面如死灰,跪在了墳前。
他好像不太能接受我娘的死。
也難怪,自我和我娘搬到農莊,他很難見到她了。
一則當年東窗事發,大舅舅他們對他看管得很嚴,基本不讓他在雍州待著。
二則我娘不願見他。
有次人都到屋門口了,我娘將他拒之門外,自始至終都沒開門。
他帶來的東西,也全都被她扔進了地溝裡。
年幼時,我記得這模樣清俊的二舅舅待我是很好的。
兩位舅母和表哥,辱罵我們的時候,若是被他聽到,總要爭執一番。
他還帶我去街上買糖葫蘆,買點心。
看到好看的發簪也會買下,讓我回去送給我娘。
但是有什麼用呢,他出門做營生,不常在家。
罷了,那檔子破事,我暫時不想再提。
我隻跟他們提了一個要求,今後這郿縣的莊子,歸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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旱災後,萬物復蘇。
農莊沒有再請管事,所有佃戶收成的賬本,我親自來算。
災年剛結束時,我在街上撿到一個快要餓死的姑娘。
她叫槐花,是從那個吃人的汧陰縣逃出來的。
她說她家在縣城開雜技班子,雖然有些家底,但旱災來臨的時候,一石粟竟要萬錢銀。
原想舉家逃災,卻發現各處都一樣。
最後他們家隻活了她一個。
槐花會劍術,快要餓死在街邊的時候,懷裡還抱著她的劍。
我給了她飯吃,她從此便跟了我,張口閉口叫我姑娘。
我道:「你比我年長,我該叫你一聲阿姐。」
她搖了搖頭:「姑娘對我有救命之恩,如今還賞我飯吃,今後槐花這條命,便是你的。」
消失了近三年的嵐官,後來也回來了。
他長高了不少,身姿高挺,又結實。
頭發亂糟糟,但依舊是昳麗的眉眼,漂亮的五官,乍一看到我,紅著眼睛委屈道——
「音音,想你。」
後來我才知道,那年他外出找吃的,被山裡的土匪給綁了。
他在土匪窩裡待了三年,當牛做馬,至今才尋到機會,偷跑出來。
說起來也不知是幸與不幸了,世道餓死了那麼多人,他反倒在土匪窩活了下來。
我外祖一家,世代經商。
十五歲這年,我也算傳承了一些他們的本事。
不僅將農莊打理得很好,還在城裡開了間鋪子。
鋪子賣燒餅夾肉,除了嵐官,還招了兩名伙計忙活。
姚家二姑娘閑來無事,到農莊看過我一次。
她一身織錦彩繡長裙,仙女下凡一般,領著兩名侍女,裊娜而來。
彼時我在跟槐花學劍,她來了興趣,竟上前接過我的劍,耍了幾個漂亮的招式。
我有些詫異,她竟還會使劍。
姚景年看我一眼,淡淡道:「幾招防身之術罷了。」
那年她已年滿十七,如她這般的世家貴女,大都已經議親。
姚景年也不例外,她終究是要回京的。
然而臨走之前,她與我一同做了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自接手農莊之後,手裡有了閑錢,我便開始打聽起一人。
我娘當年的陪嫁丫鬟——秀青。
娘的死,對我來說打擊很大。
很長一段時間,我夜不能寐。
屋裡也沒燃燈,我披頭散發,呆坐在床邊,望著屋頂的那根梁。
望著望著,天就亮了。
我娘她縱然萬般不好,懦弱得可恨,可她的一顆心,全都記掛在了我身上。
她是多麼溫柔的人,同我講話,總是輕聲細語,目光柔軟。
我幼時生病,她不眠不休,整夜地守著我。
她將額頭貼在我額上,心疼得直落淚。
午後,她抱著我在院子裡曬太陽,語調輕緩地唱「拜月亭」給我聽。
王瑞蘭閨怨拜月亭。
後來我逐漸長大,跟她想象中的女兒不太一樣。
我性格很硬,少言寡語,眼中無溫情。
我知道的,她其實一直都有些怕我。
因她那些舊事、荒唐事,大舅母在我面前嘲諷。
她在逐漸長大的女兒面前,抬不起頭來。
其實,我真的從未對她有過怨言。
她是我娘。
隻要她愛我,那麼縱然千般萬般不好,我也沒資格怨她。
我隻是,不喜歡她唯唯諾諾的樣子。
搬到農莊後,她摘花折柳,做過一個花環戴我頭上。
她說:「阿音,從今往後,娘帶你好好過日子。」
之後,她回屋做飯,我把花環拿下,扔進了地頭。
我不會忘記,她出來拿柴時,剛巧看到被我扔掉的花環,眼圈泛紅,手足無措的樣子。
她抹淚回了院子。
我想跟她解釋的,告訴她我隻是不喜歡那花環,並非不喜歡她。
可她一哭,我就很煩。
皺著眉頭走開了。
我們母女之間,終究是有隔閡的。
直到她死後,我開始望著那根梁,想她當時是什麼樣的心情。
肯定又在哭,恐懼到顫抖,將脖子套進繩索裡。
以往她哭的時候可煩人了。
眼睛紅紅的,像兔子一樣,總欲言又止地想跟我說話:「阿音,阿音……」
她到底想說什麼啊。
哦,她想說,娘錯了。
她死那日,在踩著上吊的桌子上,用血寫了那三個字——娘錯了。
阿音,娘錯了。
阿音,你不要生氣。
娘錯了,你不要生氣,好不好……
深更半夜,我怔怔地望著房梁,想知道吊死是什麼樣的感覺。
所以我也拿了根繩,爬上桌子,將腦袋塞到繩索圈裡。
然後我身子向前,騰空了雙腳。
窒息,掙扎……最後被槐花救下。
自她死後,我好像就病了。
每到天黑,總想起她唱的那首拜月亭。
為什麼直到她死了,我才明白這什麼意思。
原來她那麼羨慕大家閨秀王瑞蘭。
羨慕她經歷坎坷,但有決定自己命運的機會。
貪個斷簡殘編,恭儉溫良好繾綣。
貪個輕工短劍,粗豪勇猛惡因緣。
虧心的,上有青天。
8
當年回到雍州,我娘的兩個陪嫁丫鬟以及奶娘,被震怒的外公直接發賣了。
十幾年了,那奶娘不見得還在。
我多方打聽,還請了姚二小姐幫忙,終於在我娘死後兩年,找到了秀青。
她已成了婦人模樣,聽聞被賣到了外省,嫁給了一老鰥夫。
秀青日子過得並不好,我給了她一筆錢,她撲通跪在地上,哭啼著什麼都肯告訴我。
我娘本就不是黎家之女。
外祖母年輕時,身體不太好。
兩個舅舅之後,又身懷有孕,誕下一女嬰。
可惜那女嬰生下來就是個死胎。
外公怕她傷心,從外面抱了個孩子過來。
這並不是什麼秘密,很早之前我便知道。
娘雖然不是黎家之女,但外祖母一直將她視若親生,嬌寵著長大。
我想知道的是,傳聞中與她互生情愫的,究竟是那位被打死的表兄,還是我二舅舅。
秀青哭道:「吳公子那時投奔府中,確實對小姐心存愛慕,但私底下對她糾纏不放的是二爺,他瘋魔了一般,說要帶小姐私奔,離開黎家。」
「小姐很害怕,就告訴了老爺,老爺大發雷霆,把二爺狠打了一頓,當下為他定了門親事,直到他完婚,小姐後來也嫁去了京中。」
「誰曾想三年後,二爺去了京中做生意,還帶著吳公子一起住到了崔家。」
「後來的事您也知道了,我也不知小姐怎會去了後院廂房,那時您才幾個月大,我守著您午睡,連小姐什麼時候出去的都不知道。」
「事情發生後,小姐是打算懸梁自盡的,她沒辦法,二爺將您偷抱走了,非要帶她回雍州。」
秀青知道的,也僅是這麼多。
但這麼多,也夠了。
我那二舅舅黎柏遠,與二舅母成親十幾年,一直未曾有過孩子。
此刻用腦子想想也知,他根本不喜歡二舅母。
外公死後,他大抵還盼著與我娘私奔。
我娘不肯,一心守著我在黎家。
她這輩子已經毀了,不願讓女兒也毀了。
她是個軟弱可欺的女人。
女子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她有兒子的,年長我兩歲的阿兄崔錦澤,遠在京中。
她最後從了自己的兄弟,大抵也是被逼無奈吧。
不,隻是為了我罷了。
若她自己,早就無牽無掛地懸梁自盡了。
她是那樣懦弱,可是身為一個母親,她又是那樣豁得出。
大荒之年,為了幾鬥糧,又從了錢章那種鼠輩。
可恨。
但是娘啊,你沒有錯。
是這世道的錯,人心的錯。
你沒有錯。
虧心的,上有青天。
若沒有青天,我來做這青天。
十五歲,嵐官帶我上山找了土匪,我跟他們談了一筆交易。
一個月後,我大舅舅和二舅舅,在帶商隊回雍州的路上,被土匪劫了。
他們的行蹤路徑,是我透露出去的。
不枉我去了黎家一趟,被大舅母家的表哥汙言穢語一番。
二位舅舅是我親手殺的。
尤其是黎柏遠。
他被蒙著眼睛,關在土匪的寨子裡。
我站他面前,冷靜得面無表情。
布條扯下,他看到了我手裡的劍。
很震驚,又很快平靜下來,問我:「阿音,你一直不肯告訴我,你和你娘搬到莊子上的那些年,她有沒有提起過我?」
「舅舅想知道?」
「想。」
「沒有,從來都沒有。」
我靜靜地看著他:「我娘自始至終,心裡隻有我爹一個。」
他神情怔怔,低笑出聲:「我自始至終,心裡也隻有她一個啊。」
「是嗎,可是怎麼辦呢舅舅,她覺得你無比惡心。」
我舉起了劍,嘴角勾著若隱若現的笑:「那就用你的血來洗一洗。」
人在瀕死的時候,眼睛是會因恐懼而放大的。
我總記得我娘最後看我的那一眼。
她瞪大的瞳孔裡,是一個面容陰狠、滿臉殺意的姑娘。
正如此時此刻,二舅舅眼中的我。
9
土匪殺人越貨,整個黎家商隊,無一人幸存。
府衙奉命圍剿,直搗黃龍,土匪山寨,血流成河。
這在當年,是轟動整個雍州的事。
因為那命李知府立刻出兵剿匪的,是當今姚貴妃的親妹妹。
我還記得那日,他們沿著我留下的標記進山,裡應外合,血洗山寨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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