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嚴霽沒想到的是,這一天竟然以一種極為戲劇性的方式到來了,降臨在他一成不變的生活中。
8月31日,印象中很糟糕的一天,項目臨近收尾,他連著加了一個月的班,車也在早高峰時被人追尾,送去維修,倒霉的事一件接著一件,當天晚上,他還被同組的同事拖住,被迫參與了和他關系不大的臨時會議。
沒車開,隻能坐地鐵,好在趕上了末班車,這是不幸中的萬幸。
末班車上的每個人都好像灌了一千公斤的水泥,渾渾噩噩,提不起勁。
他也一樣,即便上了回家的車,卻仍垂著頭在工作群裡匯報進展,發送出去的每個大拇指表情都在替他賽博假笑。
好累。
人為什麼要工作?
我真的在做有意義的事嗎?
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打破這種生活。
啪嗒。
東西掉落的聲音,打斷了嚴霽沉重的思緒。他循聲望去,一根鮮紅色的鼓棒垂直砸在深灰色的地面,像狹長的火焰滾動、滾動,最終靜止在他的皮鞋尖。
好眼熟。奉行助人為樂的嚴霽下意識伸手去撿,同一時間,一雙白色球鞋靠近,鼓棒的主人也伸出手。
手背上,金色的太陽刺青很耀眼。
於是他們相逢。
“謝啦。”
一張少年氣的臉,明亮的眼睛,蓬松的、漂到最淺的白色短發,還留著一條長長的小辮子,繞過來搭在左肩上,毛絮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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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嚼著口香糖,將鼓棒重新塞進包裡,笑起來一口牙亂亂的,但很白。
原來是個小孩子。
“不客氣。”
一直以來,全部的想象都被推翻了,難以言喻的奇妙感覺縈繞著他。
竟然是個這樣的小孩兒。
後來,嚴霽幹脆不開車了,深夜的地鐵裡,他總能遇到那個鼓手。
他發現,這小孩兒的鼓包有個很不顯眼的小洞,所以鼓棒總掉,也發現他脾氣不大好,時常處在氣憤狀態,愛發語音罵人,語速和打鼓頻率一樣快,偶爾他又會對著手機屏幕傻樂,笑得前俯後仰拍大腿,還喜歡一邊聽歌一邊虛空打鼓,那雙手總是闲不下來。
更細微的一點是,他最近似乎很焦慮,總是擰著眉頭,好像有什麼大事沒有解決。
這一點後來得到了驗證,嚴霽看到了他在最新視頻的評論區發的樂手招募帖。
樂隊比賽。
說實話他是心動的,但這也絕對是個不小的挑戰。畢竟嚴霽隻想面對面合作一次,而不是完全打破現有的生活。
但似乎連上天都在逼他做決定。
一大早,母親沒打招呼就跑到他獨居的房子裡,美其名曰替他收拾,卻將他整理到一塵不染的房子翻了個底朝天,當然,也發現了那張病歷。
於是,一場歇斯底裡的單方面戰爭爆發了,母親大哭、質問、咆哮,打電話叫來永遠隻會擺臉色指責的父親,兩人就夠把這裡鬧個底朝天。他矗立一旁,反倒冷靜得像個觀眾。
沒人勸他為了身體辭掉這份體面的工作,反倒怪他“想得太多”,更玄妙的是,在父母眼中,最好的藥方不是關懷,而是適時地娶一位賢惠的妻子。
啊,好累。這個世界上竟然有比上班還累的事。
他拒絕溝通,獨自換上襯衫,在一片狼藉的家裡對著玄關鏡子打領帶。
“不說了,上班要遲到了。”
那天確實遲到了,路上被一個同樣著急上班的人撞到,打完卡他就流了鼻血。
“喲,一上班就見紅,挺吉利的。”
上司陰陽怪氣了一番,又在工作會議上搶走他連續兩個月加班到深夜換來的勞動成果,並且相當熟稔地將其他人的錯誤推了過來。
這樣的事發生過多少次了?
實在是記不清。
每天都是一樣。重復又重復的無意義勞動,五分鍾刷新一次的工作郵箱,領導沒完沒了的pua,改了無數遍的pitchbook,每周都要傳一次的裁員優化計劃,人心惶惶的降薪,更新個沒完的財務模型,虛偽的松弛感,虛假的名利場,切實的16小時工作,真實的病歷……
“雖然嚴霽在上次的項目上存在一些失誤,但經驗還是相對豐富,所以接下來這個新的發債募集說明書……”
好吵。
腦海裡,架子鼓咚咚咚咚的聲響蓋過了該死的領導的聲音。
大概是會議室的空調開得太大,嚴霽被吹得不太清醒,腦中沒來由地冒出了那個小孩兒的口頭禪。
他甚至不小心跟著嘀咕了出來。
聲音不大,但殺傷力不小。
上司坐得很近,皺眉問:“你說什麼?”
嚴霽如夢初醒,扭過頭,第一次認真地端詳他這張醜臉。
“哦,我說……”
他用那種優等生常見的溫馴、禮貌的語氣,微笑著重復了一遍:“你在狗叫什麼?”
上司的眼珠子瞪得幾乎要掉出來,一時間血脈倒流,梗得說不出話來。會議桌上的所有人,全都不可置信地看向這個最溫和的共事者,這個永遠在幫他們收拾爛攤子的老好人。
嚴霽站起來,鞠了一躬:“各位,抱歉。”
“我不幹了。”
離職申請他寫得潦草,原因那欄就一句話。
[我要去參加樂隊比賽。]
然而,給遲之陽的回帖,他卻寫得很認真。
[YJ:我很欣賞你的演奏技巧,也非常喜歡你的風格,雖然不是你想要的吉他手,但或許能給個機會面一下試試?(ps:我這人很擅長面試),說不定我們的風格會很合拍,如果你認為不合適也沒關系,我們是雙向選擇,就當做是一次單純的音樂方面的合作,非常期待能和你一起排練。]
唯一讓他感到後悔的,是不應該那麼早離職,以至於為了能和暴躁小孩兒碰見,嚴霽抱著紙箱,在公司樓下的咖啡廳坐了幾乎一整天。
他看了很多次手表,反復確認,等和平時加班完的時間差不多了,才前往地鐵站。
幸運的是,不僅讓他碰到了,還真的讓他加入了。
自由的、無拘無束的搖滾樂將他無聊大人的外殼砸了個粉碎,嚴霽找回了青春期的自己,也獲得了兩個迥然不同的隊友。
一個是他可愛的觀察樣本,另一個則長了雙銳利的眼睛,好像什麼都能看透。
人生的巨變或許就發生於某個無常的時刻吧。
焦慮的,疲倦的,兢兢業業的嚴霽,久違地將完整的一夜浸泡在搖滾樂中,收獲了純粹的快樂,而那張單薄卻沉重的簡歷也被泡開,泡漲,變成一個小人的形狀,被一枚小小的太陽曬透。
“我報好名了!”遲之陽吃完最後一個包子,把提交好的頁面信息展示給他們,“這幾天就玩兒命練吧!”
嚴霽微笑道:“聽你的。”說完他看向南乙。
他發現南乙幾乎沒怎麼吃,靠著椅子背,拿筆在筆記本上寫寫停停,很認真。寫完之後,他又拿出一把傘,認真地捋著傘面,細致地卷好,好到放在貨架上當做新品售賣也不會被察覺。
“你多大?”嚴霽忽然開口問。
南乙似乎知道他在問誰,抬眼看向他:“十八,怎麼了?”
“沒什麼。”嚴霽神色柔和,微微偏著頭,眼帶笑意,“不知道為什麼,有種你活了一百八十年的感覺。”
“那得活了幾輩子啊,怪嚇人的。”遲之陽笑得開朗,手指轉著筷子。
這下南乙也笑了,隻不過他的笑和遲之陽的差別很大,似乎還揣著別的事,很多事,所以很淺,興許下一秒就冷卻。
“真有這麼久就好了。”南乙從剛剛的本子上撕下一頁紙,對齊,折疊起來放進口袋裡,“一個人要是有這麼多時間,想做什麼事,應該都能成功吧。”
說完,他起身道:“我得走了,晚上見。”
“上午不是沒課?你要去兼職?”遲之陽問。
南乙總是走得很幹脆,隻背對他們擺了擺手。
“還傘。”
作者有話說:
給每個社畜分配一隻小羊來拯救一下好了(遲之陽:喂!
秦一隅:就知道老婆要來給我還傘,這是我們xql之間的拉扯嘻嘻
秦一隅:你們現在肯定超——級——想我,下一章我就回來了(wink
第9章 日暮途窮
南乙走後,秦一隅和那個他用過的音箱面對面坐著,坐了整整一夜。
他沒喝酒,卻恍如置身於一場風暴之中,比音樂節那次還要大。烈風將這間屋子粉碎了,碎片卷在一起,凝成一個黑色的人影。
那影子也坐下,就坐在對面的音箱上,漸漸化出一雙眼睛,淺色、像蜜糖又像狼的一雙眼睛。
他曾對這雙眼睛做過想象過最幻滅、最糟糕的設想。
可他根本沒想過,原來這個人真的會再次出現,而且是以一種非你不可的姿態出現。
說毫無動搖是假的。否則他根本不會在看到的瞬間,就忍不住給了一次機會,打開了那扇打算永遠封存的、名為音樂的門。
在此之前,他聽到琴聲都想吐。
然而,開啟的原來不是一扇門,而是一個魔盒,裡頭裝著那人恐怖的天賦和難馴的決心,強勢、鎮定,沒有勸服,沒有話語,隻有一雙手,一條bassline。
那雙演奏的手暴力地攪動了這潭死水,留下洶湧的浪,然後離開了。
秦一隅企圖擺脫這幻覺。
他來到洗手間,用冷水洗了把臉。
抬起頭,他與自己對視,目光停留在脖子上的刺青,是一顆星星在他十八歲時掠過,留下的烙印。
[那你現在自由嗎?]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他躲起來,以為可以自我麻痺,自暴自棄,最後才發現,這其實不過是一種漫長的活埋。
現在,記憶裡那顆星星出現了,拿著鐵锹肆無忌憚挖開荒草與土壤,用手扒開那些石頭和灰塵,試圖救出他。
但是不是太晚了。
為什麼偏偏要在最狼狽的時候出現?為什麼每一個音符都閃爍著天才的光輝,他越是用心聽,越清楚現在的自己就是個廢物。
一個不能再彈琴的吉他手,要去有什麼用?
天亮了。他的手機也響起來。看了一眼來電人,秦一隅點了接通。
“小魚啊,你那把琴賣出去了,我已經把錢轉給你了!”王亮的聲音滿是喜色,好像很替他開心,“我弟說買家特爽快,什麼都沒問就直接買下來了,也沒講價,早知道掛高一點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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