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一隅假裝開心地笑了兩聲,但實在太假,給自己都聽樂了。
“謝謝王哥,幫了大忙了,明兒請您吃飯!”
“這麼客氣幹啥。”
電話那頭,王亮高漲的情緒卻突然沉下來,又道:“吃飯就不用了,小魚啊,要一會兒沒事兒的話,來培訓班一趟吧,幫哥搬點東西。”
秦一隅突然有種不妙的預感。
他這人一向好的不靈壞的靈。
“好嘞。”
果不其然,等他趕過去,發現樓下停了輛搬家公司的大貨車。王亮愁眉苦臉,邊抽煙邊嘆氣,說他老婆騎電動車摔了一跤,骨折了,老家一下子沒了撐著的人,老父親一直病著,現在也沒人照顧,前幾天回老家,剛到醫院,就看到老婆抱著孩子哭。
“我在這兒,掙得不多不少的,耗下去也不是辦法。”王亮分給他一支煙,“還是回去吧,在家隨便幹個小買賣,起碼不累著她。”
秦一隅點了點頭,望著遠處灰蒙蒙的霧霾,吐了口煙,用更灰更白的煙圈擋住那團虛空。
“活著真沒勁吶。”
一旁的王亮聽了這話先是一愣,表情變了變,很快他又攏住秦一隅的肩,用力晃了晃:“小小年紀,還這麼帥,別說這種話!”
秦一隅又吐出一個很圓的煙圈,然後用鼻尖去頂,邊玩邊說:“放心吧哥,沒勁我也會好好活的。我媽交代過,我得聽她的。”
看他這樣,王亮臉上的笑愈發沉重:“都怪哥,害你失業了。”
他不說,秦一隅差點兒忘記這事兒。他立馬掛上笑臉,晃著一頭不長不短的卷毛,樂呵呵道:“嗐,我這人就愛當無業遊民,多自由啊。”
不過坦白講,錢確實也是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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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現在。
和王亮分別後,秦一隅翻出記事本裡夾著的那張舊到泛黃的紙條,對著輸入了銀行卡號,將剛收到的吉他錢全數轉了過去。
完事,他給當時在村裡認識的布朗族女老師玉尼打了個電話,對方聽聞,始終推脫,說自己會再想辦法。
“還想什麼啊,趕緊帶著孩子去看病吧,之後的事之後再說。”
“可是……”那邊的聲音竟然帶了些哭腔,這下秦一隅倒是真有些無措了,他可不會安慰人。
“別可是了啊。”秦一隅皺了眉,借口說信號不好,想掛電話。
對面的哭腔忍住了,又問:“他讓我問你,你還回來看他們嗎?”
聽到這句,秦一隅眼前浮現出一張張純樸、天真的臉。在他覺得人生糟糕到誰也不想見,隻想往山裡躲的時候,的確是這幫小孩兒拯救了他。
他熟知他們每一個人的家人,甚至是他們家裡養過的小雞、水鴨和小牛犢,每一個秦一隅都悄悄地起了名兒。盡管貧窮,但每一戶人家都把他當做孩子、朋友,甚至親人,用最熱情最善良的方式包容他、照顧他。
那段回憶是浸泡在陽光與花香裡的,是一張柔軟的床,託住了墜落的他。
“當然了。”
他踢開路邊的一枚石子,呼出一口氣,笑著說:“明年的桑康節,我肯定回去。讓他們等著我,都健健康康地,等我回去過節,一個也不許少。”
明明完成了心頭一件大事,可他不覺得輕松,或許因為這隻是個開始?孩子還那麼小,這種病治起來好像也沒個盡頭。
那他自己呢?沒錢,沒未來,沒有了按弦的手,欠一身債,甚至還沒了唯一還算喜歡的工作。
他還有什麼?
太糟了,一個這麼糟糕的人,南乙究竟為什麼這麼執著。
不能繼續想下去了,秦一隅強迫自己像倒垃圾一樣倒掉這一切。
每當心頭變得沉甸甸,他就會獨自坐公交車,漫無目的,眺望窗外,坐到終點站再換乘。就這樣,不知不覺中,他一路坐到了公主墳。
到站後,他跳下車,在附近的花店裡轉悠了一分鍾,買了束打折的紅玫瑰,然後騎共享單車來到一公裡開外的公墓陵園。
霧霾不知什麼時候散了,豔陽高照,愣是連片雲都沒有,曬得人睜不開眼。
面對母親的墓碑,秦一隅一開始說不出什麼話,像根木頭樁子似的靜靜杵著,發了好一會兒呆,定定地望著墓碑上母親年輕美麗的臉。
盯著盯著他突然笑了,笑得很大聲。
隔壁還有正嚎啕大哭的一家人,聽見笑聲紛紛側目,都忘了哭了。
一切都會過去的,人們總這麼說。但這麼多年了,秦一隅站在這裡,依舊會後悔自己當初的決定。
人生走向崩塌的那一年,他甚至認為,自己一開始就不應該一意孤行搞樂隊,這是錯誤的開端。如果真的聽媽媽的話,老老實實念書、畢業,按照她的規劃生活……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他們不會發生那麼多爭吵,他不會被自己的父親出賣,不會氣到拒接母親的最後一通電話,母親不會離開,他也不會出事,年紀輕輕就成了廢人。
這世界殘忍就殘忍在沒有如果。
他忘不掉認領母親的那一天,好像也沒辦法再站在臺上唱歌了。
過去這麼久,他逐漸與一些既定事實和解,也接受了無可挽回的命運。這不容易,秦一隅幾乎用盡全部氣力,活生生地割下前二十年那個驕傲、恣意的自己,一刀一刀,再一點點打包扔掉。
然後南乙出現了。
他的出現開始讓秦一隅忍不住回頭,去看那些被他拋棄的血肉,每一塊好像都還鮮活無比,仔細一看,啊,原來它們還裹著躍動的音符啊,一跳一跳的,真嚇人。
“媽,你說,他為什麼要出現呢?”
“會不會是我精神不正常?”他皺了皺眉,發現自己竟然沒有留存過任何證據,來證明南乙真實存在過。
“最近我總發現一些怪事,一覺醒來,家裡的東西不是少了,就是挪了位置,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你說會不會,這個人根本沒出現過,是我幻想出來的,我在騙自己?”
聽到這些話,隔壁那家人慌慌張張離開了,邊走邊謹慎地回頭看,但當事人深陷思考之中,並未察覺。
不過很快,他又否認了這些神經質的猜想:“不對不對……”
那把傘的確消失了。
對,至少有這一個憑證,這令秦一隅松了口氣。
南乙是真實的。
“我就該錄下來的。”他跳躍地轉換了話題,把媽媽喜歡的花放好,然後盤腿坐下,揪了一根草自顧自說著話,語氣懊惱又孩子氣。
“他彈得特別好,要是錄下來,這會兒就能放給您聽了。”
無人回應。
秦一隅幹脆躺了下來,躺在墓碑旁邊,小孩兒一樣蜷縮著身體,用受傷的手指輕輕撫摸著墓碑,好像小時候睡在媽媽旁邊,撫摸她香香的頭發。
他低聲絮道:“早點兒來就好了,太晚了,我現在已經……”
話音未落,周圍忽然起了一陣風,吹開秦一隅前額的頭發,柔柔地拂上他的面頰。
於是[做不到了]這四個字被咽了回去。
他輕笑了笑:“您別罵我呀。”
風愈發大了起來,一片花瓣被吹散,落到秦一隅懷中。
秦一隅笑不出來了,手指捻起那一小片柔軟的花瓣,頓了又頓,每吐出一個字,就好像從胃裡吐出一顆沉甸甸的石頭。
“要不還是……罵罵我吧。”
從陵園出來沒多久,陽光就被雲層遮蔽,他搞不懂是哪兒來的雲,來得這麼快,就好像墓地裡發生的一切都是一場溫暖明媚的夢。
從夢裡踏出來沒多久,天就快黑了。落日紅得刺目,像一滴暈開的血。
坐在公交車裡,心事顛來晃去,他腦中莫名冒出一個詞——近鄉情怯。
他怯到甚至不想回到那間出租屋。因為他很清楚,隻要走進去,打開那扇門,南乙的臉,他的眼睛,他的bassline……一切都會不受控制地往他腦子裡鑽,越鑽越深。
這家他回不了了,隻能去周淮那兒打地鋪。
平時秦一隅幾乎不會來過夜,他習慣一個人睡,周淮見他來了,就清楚這人心情不佳,所以什麼都沒問,隻是在收拾穿孔工具時,想到南乙在紋身店裡說過的話。
“哎,上次那小帥哥要你給他穿耳洞來著,他還來嗎?”
昏暗的房間裡,秦一隅眼神茫然。睫毛似乎又掉進眼睛裡了,很難受。
他揉了揉眼,沉重地上樓睡覺:“不會來了,我說了再也別見了。”
流星劃過的瞬間固然令人悸動,但消失之後,夜色隻會更黑。
周淮很少聽到秦一隅用這樣的語氣說話,賭氣似的,很煩,也很難過。
“不知道的還以為人欠你什麼……”他自言自語道。
確實欠了,雖然隻是一把傘而已。
很可惜的是,南乙沒能面對面親自還給他。
不過出發前他就有預料,所以也沒多失望。從秦一隅的小區出來時,他跨上摩託車,戴頭盔前,視線對準了後視鏡裡的右耳,耳廓上已經有耳釘了,耳垂還空著,沒穿過孔。
可下一秒,他的注意力就被新闖入後視鏡的一伙人吸引。他們從一輛面包車上跳下來,手裡還拿著家伙。
南乙有種不妙的預感,剛想放下頭盔,但手機忽然響起,是媽媽打來的。
他隻好先接電話。
“下周嗎?”南乙低頭確認日期,“是之前我說的那個耳科專家?”
“是啊。”媽媽在電話那頭說,“雖然說希望不大,但我想了一下,還是得試試,你說呢?我也說服你爸爸了,咱們再試一次。”
“好,我去掛號,有消息了告訴你們。”南乙重新發動了機車,“您和爸在家等著,別自己來。”
“你還得上學呢,媽媽自己來就行。對了小乙,上次不是說要參加樂隊比賽?別操心你爸了,你的事最要緊,還有,千萬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媽媽不在你身邊,凡事都要……”
“凡事都要小心,不要和人起爭執。”南乙語氣帶了點笑,提前預判了母親的囑咐,“媽,我都知道了,放心吧。”
掛斷電話,那幫人也消失不見,他戴上頭盔,騎車離開。
晚上趕回排練室時,遲之陽和嚴霽已經練了有一會兒了,南乙是個行動派,三兩下就和他們敲定了翻唱曲目。要說原創,他之前也寫過一些,但並不想用。
嚴霽不明白其中的緣由。
“這首是無序角落的歌。”上了幾年班,總在和客戶領導打交道,他說話總是很委婉,“海選唱他們的歌……會不會太冒險?而且你確定要大改?”
南乙當然聽得懂這話外音。
無序角落就是秦一隅,秦一隅就是無序角落。哪怕他現在不在,換了其他人做主唱,也改變不了這一固有印象。他們的歌早已被貼上“無法被翻唱”的標籤,別說其他人,就連無序角落現任主唱,也一直被詬病“不是那個味兒”。
秦一隅的音色、表演風格和創作天分都是無法復刻的,尤其是live的表現力。他幾乎已經成為一種符號,一個聲音水印,永久地、如幽靈般刻錄在無序角落的每一首歌裡。
“就是因為是他的歌,才要大改。”
南乙低頭調音,語氣有著和這個年紀不相符的沉著:“套在他的模子裡隻有死路一條。”
遲之陽倒是不擔心,他對南乙有著天然的信任感,笑著敲鼓:“咱們這也算是走鋼絲了,多刺激啊。”
“可能是職業病吧,總是會下意識考慮風險問題。”
嚴霽聳聳肩,心想自己都裸辭了,考慮這麼多也太晚了,不如痛痛快快玩兒一次。
於是他又說:“不過高風險高收益,比賽這種事,敢冒險的人才有機會贏。”
南乙歪著頭看他,感覺這人意外地非常對胃口。看著成熟穩重,其實內心也有敢於博弈的瘋勁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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