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乙低下頭,捻了捻指尖的煙灰,還想再抽一根,卻發現僅剩的半包已經沒有了,而他的視線被胸前晃動的紅色撥片吸引。晃蕩,晃蕩,看上去就像有生命、會跳動似的。
伸出手,他緊緊攥住了那顆“心髒”,忽然被想念的水流淹沒。
沉默地盯了許久,抬起頭時,馬路對面竟然出現了一個高挑的身影。急速的車水馬龍川流不息,將那身影分隔成一帧帧定格畫面,但他的色彩那麼濃烈,火紅色,紅得在夜色中都無比醒目,奪人心魄。
南乙甚至認為這是幻覺。
紅燈變綠,那個小人再一次地在小小方塊裡開始了疾步飛走。
“來。”站在馬路對面的秦一隅朝他攤開雙臂。
車輛靜止,南乙鬼使神差地邁出了腳步,艱難地像個木頭人,慢慢地,他加快速度,因為秦一隅的輪廓愈發清晰、明朗,他伸出了手臂,在笑,像在學校禮堂唱歌、像第一次站在livehouse的舞臺,也像躲在鄉村簡陋的木屋教英語那樣笑。
南乙跑了起來,在綠燈閃爍的最後一秒,撲進了秦一隅懷裡,在衣服摩擦和汽車鳴笛聲中,幻聽到外婆的聲音。
[小乙,你可以離開這個路口了。]
秦一隅的雙臂抱得很緊,緊到南乙的崩潰無所遁形。他低頭,細致地親吻南乙冰冷的面頰、他被淚水浸湿的眼睫,交疊的雙臂從後背託住了他。
他本來想說“你嚇死我了”,但還是忍住了。
就這樣原地擁抱了很久,久到南乙從他身上汲取到足夠多的暖熱,僵硬的心漸漸融化後,他聽見秦一隅柔軟的耳語。
“寶寶,我帶你去個地方。”
南乙沒有抬臉,不想被他看到任何軟弱的表情,隻埋在他肩窩,很平淡地低聲說:“別告訴我是西伯利亞。”
“當然不是。”秦一隅被逗笑了,偏了偏頭,磕了一下這聰明又倦怠的小腦瓜。
“是一個你去了,會覺得這個爛透了的世界其實還挺不賴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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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生的禮物
陳善弘之所以可以多年屹立不倒, 究其根本是因為背後堅實的勢力網,他的猖狂也來源於此,以為沒可能會有人能撬動這堅如磐石的後臺。
可這樣的人的確出現了, 還不止一個, 自殺式地爆破了出口。一旦這張網被粉碎, 他就迅速從空中樓閣墜落,成為第一個被開刀的對象。
盡管調查和庭審還要經歷相當漫長的流程, 但以他身上背負的各個罪名,沒可能脫身,勉強也能算塵埃落定。
但秦一隅的第一反應並不是替南乙開心, 而是害怕。
如果一個人經年累月地渴望做成某件事, 這件事就會在無形中成為他賴以生存的信仰。
一旦得到了, 成功了, 就會陷入失去信仰的迷茫之中,被虛無所淹沒。
尤其是,這樣漫長艱深的報復, 得到的結果卻絲毫彌補不了失去至親的痛楚,他付出了那麼多,能做的都做了, 摸爬滾打,頭破血流, 那麼多人牽涉其中,那麼多人為此冒著巨大風險, 最後換來的不過是一個“早應如此”。
現實與幻想之間的巨大鴻溝始終無法彌補, 失去的永遠不會歸還, 現在的南乙甚至還失去了他人生最重要的動力。
這太可怕了。
接了通電話後, 秦一隅就回到宿舍房間, 發現南乙消失不見,但二十分鍾前他還發微信說在臥室。
心裡有些慌,秦一隅撥去電話,視線無目的地瞟著,忽然定在南乙的書桌上。那上面放著一本筆記本,南乙的桌子通常都被他清理得非常幹淨,桌面上幾乎不會留任何東西。
奇怪。他走過去,但並沒有翻開,因為他很清楚南乙的性格。這人非常謹慎,也很注重隱私。
忙音。秦一隅掛斷電話,忽然發現筆記本裡夾著什麼。細長的、被吸幹水分的植物細莖,從泛黃的書頁邊緣泄露,像書籤一樣。
這是什麼?
鬼使神差地,他沿著那“書籤”翻開來,看到的東西,和他的想象不謀而合。
這麼愛我。居然把上次跳進鏡湖撿起來的水草壓在本子裡了,保存得這麼完整。
可當他伸手拿起來時,才發現不止一根。
是兩株纏在一起的水草,其中一個尚且保留著植物鮮活時的色彩,另一個則失色許多,這中間的差距,隔著六年。
原來他逃掉早自習之後撈起來的課本,是南乙的。
是小幽靈的。
秦一隅盯著這兩株水草,鼻尖發酸,南乙有許多機會向他訴說他們之間無數個微妙又纏綿的關聯,但他從沒開口說過,隻默默留存著這些線索。
明明人都是他的了,到底怎麼想的啊。
換做另一個人,早就迫不及待地衝秦一隅大喊:我見過水草開花兒,是你讓我見到的。你和我一個中學,替我撈過書,替我披上你的校服,我們有好多好多共同的回憶,能不能記起我,能不能喜歡上我?
都沒有,南乙有的隻有沉默。
秦一隅被巨大的遺憾浸沒,漸漸地發現,原來真正希望能早點記起來,早點愛上的,是自己啊。
到底還存在多少秘密?不知道,數不清吧,可就算南乙不想說出口,秦一隅也可以耐心地花很長時間去發現。
他們必須還要有很長、很長的時間。
既然他能從水裡撈起開花的水草,當然也能撈起被虛無淹沒的戀人。
將水草原封不動地夾回筆記本裡,秦一隅穿上外套出去找南乙,電話不接,他隻能試試,帶著擔憂去碰運氣。每當這種時候,他都會設身處地地想,南乙找自己的時候該有多辛苦。
好在他們都找到了。
“這就是你說的還不賴的地方?”
看著南乙摘下頭盔,用有些疑惑的表情看了一眼醫院大門,又向後看他,秦一隅很想笑,又想抱著他的臉狠狠親一口。
“是啊。”他也摘下頭盔,“就是這兒。”
南乙沒說話了。醫院這種地方,秦一隅應該是不陌生的,但真要比比,他恐怕比秦一隅還要熟。
停好車,秦一隅熟門熟路地領著他去醫院裡面唯一的小商店買了一兜橙子、一袋子蘋果和一大盒草莓,溜達著就來到了住院部。這時候南乙才意識到,秦一隅是帶他來看望病人的。
這倒是和他的想法不謀而合了,南乙之前就想過,結束後,要帶秦一隅去看看李不言。
但是那時,現在的他發現自己實在沒有氣力,好像跑完了一場漫長的馬拉松,他的體力和意志都被掏空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倒入站在終點線的戀人的懷中。
太軟弱了。
從電梯裡出來,秦一隅拎著東西一路盯著病房的門牌,找到目標後,騰出一隻手拉著南乙的手腕,推開門走進去。
這是一間四人病房,但其中兩張床都是空的,靠門的那張床上側臥著一個老太太,戴著老花鏡樂樂呵呵刷著短視頻。
一張簾子隔開了靠窗戶床位。秦一隅拉著南乙走到窗邊,清了清嗓子,手指在簾子邊緣挑開一個小縫,歪著頭瞅了一眼,接著刷的一聲,把簾子徹底拉開了。
南乙一怔,病床上竟然是一個小男孩兒。看上去也就六七歲,皮膚黝黑,頭發是新理過的,很短,嘴唇有些白。他原本倚著枕頭看書,這會兒兩隻眼睛都冒著光,亮極了。
“小魚老師!”小男孩兒書也不看了,眼睛直溜溜盯著秦一隅,“你怎麼來了?”
“我放假了呀。”秦一隅將買的東西都放在床頭櫃上,拉了一張椅子給南乙,又問,“玉尼老師呢?”
小孩兒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白的牙,道:“玉尼老師去拿檢查單了。”說完,他那雙黑溜溜的眼珠從秦一隅身上移開,落到南乙臉上,盯了好一會兒,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拿書擋著臉笑。
“笑什麼啊?”秦一隅發現他盯著南乙,於是扭頭對南乙說,“這是我之前在雲南的一個學生,叫艾桑。”
介紹完,秦一隅又衝艾桑說:“這位呢,是……”
“我知道。”小家伙紅著臉脫口而出,又拿書將臉擋起來,“我認識這個哥哥。”
南乙抬了抬眉,有些疑惑:“你認識我?”
艾桑點了點頭,小聲說:“過來這邊之後,玉尼老師給我看了比賽,你是南乙哥哥,你太酷啦,我好喜歡你。”
面對小朋友的直球,南乙愣了一秒。
秦一隅卻輕輕打了一下艾桑的手背,故意道:“喜歡什麼喜歡,你才多大就知道這個了?漢語學挺好啊。”
“我看電視學的。”
“少看點兒電視吧。”
正說著,病房門又一次被打開,秦一隅歪著身子探出簾外望了一眼,發現是玉尼,於是笑著抬手,打了個招呼。
這不是南乙第一次見到玉尼。
他去雲南那次,在秦一隅那間小課堂門口見到過她,也在村子裡慶祝節日時,看到過她穿著民族服飾的樣子,很樸素,被陽光曬紅的臉頰充滿生命力。那時候的自己躲在暗處,看著有人開他們的玩笑,玉尼手捧了一大束鮮花,讓秦一隅挑一朵。
秦一隅真的伸手挑了。
許多圍住他們的人大喊著南乙聽不懂的語言,拍著手,南乙猜,或許是讓他替她戴上,之類的。
不過在這麼聲勢浩大的慫恿下,秦一隅卻笑嘻嘻的將那支花戴在了自己頭上。
還真是隻有他才會做出來的事。
“恢復得怎麼樣?”
玉尼看了一眼病床上的艾桑,低聲對秦一隅說:“小秦老師,我們出去聊吧。”
這個稱呼還怪陌生的,南乙在心裡回味了一下。簾子圍住的小空間裡忽然就隻剩下他和那個小孩兒了,四目相對,有些尷尬。
他實在不擅長和小朋友打交道,也不是有親和力的類型,靜了一會兒,看到床頭櫃上的水果刀。
“我給你削個蘋果吧。”
這事兒他很擅長,他可以從頭削到尾不斷開。
“好呀,謝謝哥哥。”
叫秦一隅老師,叫玉尼也是老師,但是叫我哥哥。
南乙腦子裡開始冒出一些奇怪的念頭。
難不成讓這小孩兒也叫他老師?他隻會覺得自己有病。
是不是和秦一隅待久了,真的染上怪病了。
轉眼削了一半,忽然間,他聽見艾桑拉開床頭櫃的抽屜,似乎是故意把聲音放輕似的,但南乙實在警惕,一抬眼抓了個正著。
艾桑費勁巴拉地從抽屜裡拿出了一個小本子,因為被南乙抓包,愣在原地。
南乙隻好裝作沒看見,低頭繼續削皮。
等他徹底削完,頗為滿意地檢查了一下手裡圓滾滾的作品,才把它遞過去給艾桑。
“謝謝哥哥。”他說普通話還帶著少數民族的口音。
“不客氣。”南乙抽了抽紙擦手,發現艾桑捧著蘋果不吃,一直看,好奇問,“看什麼呢?”
艾桑搖頭,咬了很小一口,然後用紙巾墊在櫃子上,像是擺放什麼收藏品似的放好。
“怎麼不吃?”
“先、先等一下。”艾桑轉過身去偷偷翻開那個小本子,然後扭頭,用特別純真的眼神望著南乙,“你可以,閉上眼睛嗎?”
南乙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哦了一聲,隨即聽話閉上,等了一會兒。
他發現自己竟然也有無所適從的時候。
“可以睜開了哥哥。”
於是南乙順從地睜開了眼,一雙小小的手捧在他面前,稚嫩的掌心裡躺著一枚小小的“貝斯”,是不織布做的,一針一線,縫出歪歪扭扭的琴弦,還有琴頸上一格格琴品,數了數,竟然一個不落。
配色是南乙的第一把琴,他背著去出租屋找秦一隅的那一把,也是他在CB第一次亮相挑戰Uka的那把貝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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