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上貼了幾張從教學書上撕下來的範畫,貨箱邊上散落幾頁素描稿,最上面那張畫的是小衛,石膏像線條幹淨利落,明暗堆得極富衝擊力。
許盛也不知道自己過來幹什麼,他把倉庫門關了,三兩步跨上去,就著從天窗灑下來的那點光亮在舊貨箱上坐了會兒。
他一隻腳曲起搭在畫架最下面那條橫欄上,盯著面前空白的畫架看。
用鈍了的4B鉛筆擺在卡槽裡。
等從天窗灑進來的僅剩的那一點光也沒了,許盛才忽然一腳蹬地,從舊貨箱上起來,捏著鑰匙塞回衣領裡。
公交車時間間隔得久,半小時一輛,許盛出去一趟再回到學校剛好趕上閉校。
要是以前,這都不算什麼事,翻牆回去就行,但他現在對翻牆有陰影。
而且不知道為什麼,右眼皮無端開始跳。
許盛心裡隱約有個不好的預感,等他三兩下翻上去,曲腿蹲在圍牆上,一眼看到熟悉的校服,發現老天爺可能確實在玩他。
“你闲著沒事幹,”許盛說到這斷了一秒,深吸一口氣說,“……特意在這蹲我?”
邵湛雖然在孟國偉的再三懇求之下暫時接任紀律委員這個職位,但他沒闲到這種程度,純粹是湊巧:“我沒那麼闲。”
他不闲,但翻牆正好翻到他面前,也不能不管。
邵湛又說:“下來。”
下去就是三千五百字檢討。
許盛正打算跟他好好商量商量,奈何之前準備往下跳的衝力沒收住,腳下力道失衡——
邵湛剛走到圍牆下,眼前就是一片白,許盛身上的衣服被風吹得向後揚起,遠看像隻白色的飛鳥,然而這隻鳥並不能逃脫地心引力,正以驚人的速度往下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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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
霎時間天空風起雲湧,不知哪裡響起一聲驚雷,電閃雷鳴間整片夜空開始閃爍。
第六章
“同學……能聽見我說話嗎同學。”
“奇了怪了,怎麼還不醒。”
“你不是說他沒什麼問題嗎,既然好端端的,怎麼叫不醒?”
“都檢查過了,這確實是沒發現什麼問題。”
“……”
這些聲音好像隔著一層膜,不太清晰地傳進許盛耳朵裡。
“哎,顧主任你別急。”
“什麼別急,他倆一塊兒躺在牆下躺著,瞅著跟兩具屍體似的,我能不急嗎!他身上真沒有打鬥痕跡?不是許盛那小子幹的?”
聽到自己的名字,許盛意識清醒了些,伴隨而來的還有劇烈的頭疼,那份抽搐感一直延續到大腦神經末梢,導致他沒有反應過來自己的名字出現的角度似乎有些不對。
年級主任姓顧,江湖人稱顧閻王,在臨江六中頗有威望,號稱沒有他治不好的學生。直到他教學生涯裡撞見了許盛。
許盛整個高一都在和顧閻王鬥智鬥勇,顧閻王讓他往東他就往西,檢討臺上互嗆那都是常規操作,一句“我錯了,我下次不保證不再犯”把顧閻王氣得當場暴走。
“許盛你他媽給我回來,老子不給你點顏色看看你是不知道花兒為什麼這樣紅,你給我站好了——”
然而顧閻王此刻語氣堪稱溫柔,用一種許盛從未聽過,並且很容易讓人起一地雞皮疙瘩的語氣在他耳邊說:“孩子啊……”
許盛徹底清醒了。
“醒了醒了,我就說沒事吧!”校醫驚喜道。
許盛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一間陌生寢室裡,面前是顧閻王放大版的臉,中年男人略微發福的面龐,神情滿是擔憂:“你知道我有多擔心你嗎。”
許盛:“……”
真不是想打我一頓讓我知道花兒為什麼這樣紅,而是擔心嗎。
許盛剛醒,整個人都有點懵,腦子轉不過彎來,後知後覺發現疼的地方是後腦勺,緊接著才慢半拍地想:不過兩米高的牆,最多也隻是崴個腳,他居然暈過去了?
顧閻王的目光越發慈愛:“你趕緊動動胳膊,動動腿,看看有沒有哪裡傷著,頭疼不疼?渴嗎,我給你倒杯水?”
“不用。”許盛受寵若驚,然而一出聲,被自己發出的聲音震住。
顧閻王:“你這孩子,跟我客氣什麼。”
許盛撐著床板,坐起身:“我真不……”不想喝水,也不勞駕您給我倒。
如果剛才可能是意外幻聽的話,那他這回確定了,這不是他聲音。
許盛後知後覺地抬起手。
他的手長得相比其他男生來說細了些,小時候總被老媽說跟個小姑娘似的,還曾一度有逆反心理過,然而面前這雙手骨節修長,手指挺直分明,膚色是冷淡的白。
許盛目光往下移半寸,入目是他從入學第一天起就沒有穿過的六中標志性藍灰色校服。
顧閻王還真去倒了杯水,他從飲水機下面拿出一次性紙杯,並且十分貼心地在冷水裡兌了點熱水:“可把嚇我一跳,他們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正好下班,說你和……”
許盛沒有理會他,他猛地下了床,寢室牆上有一面鏡子,估計是上一屆學生留下來的,平時不怎麼使用,看著有些舊。
他衝到鏡子前,鏡子裡赫然是一張熟悉且高冷到仿佛寫著“滾開”這兩個字的臉。
顧閻王松開熱水按鈕,說出後半句話:“說你和許盛兩個人躺在地上,你老實和我說,是不是許盛那小子打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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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國偉已經在許盛宿舍裡轉三圈了,他雙手背在身後,萬分焦灼,等“許盛”醒的時候,他反而已經冷靜下來,整理好自己的情緒:“你是不是打人了。”
“我說了多少遍,要遵紀守法,同學之間相互友善,怎麼能……”孟國偉這句話說得艱難,“怎麼能動手呢,還把人打得躺在地上,結果兩敗俱傷,多大仇啊這是。”
打人?
打什麼人。
邵湛睜開眼就背上“不遵紀守法把同學打趴在地”的罪名。
邵湛壓根聽不懂孟國偉在說些什麼,他試圖回憶被砸暈之前看到的最後一個場景——是許盛帶著風往他身上撞,鼻梁狠狠撞在他胸口,他被撞得沒支撐住,兩人齊齊倒下。
邵湛想到這裡,不知道為什麼感覺鼻梁也跟著隱隱作痛。
幾秒後,他發現這疼痛居然是真實的。
孟國偉還在繼續細數罪狀:“你平時上課睡覺,成績考得一團糟,這些也就算了,現在居然還對同學使用暴力!”
邵湛:“……”
孟國偉對這位問題少年談不上討厭,除了許盛倔起來一副“你別管我”刀槍不入的樣子,其他時間還是嬉皮笑臉、你說什麼他都沒意見,畢竟是自己班學生,生氣之餘也略有些偏心:“這事連顧主任都驚動了,就是校長來了也救不了你,你自己好好反思反思。”
邵湛在短短數十秒之間理清了現在的狀態,是寢室沒錯,但顯然不是他的寢室——他不會往寢室牆上貼漫畫海報。
書桌上也不會一本練習題都沒有。
更別提他身上穿著的,好像是許盛的衣服。
許盛平時誇張的行事作風完全貫徹在穿衣這件事上了。從不穿校服,身上這件白T恤很難不引人注意。
孟國偉:“我們臨江六中的校訓是什麼,是什麼!是文明、和諧!”
邵湛打斷他:“這是哪兒?”
邵湛這話一說出口,準確說是少年清亮、張揚的音色一出來,甚至不需要孟國偉回答,所有疑問都自覺指向了某個最為奇幻、也最不可能的答案。
“你自己寢室都不認識了?”孟國偉愣了一秒,之後出奇地憤怒了:“你別跟我裝傻!犯錯了就要認,男子漢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你起來,去跟邵湛同學道個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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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許盛還在做最後的掙扎,他現在滿腦子都是鏡子前那張臉,根本沒辦法接受自己跳個牆就跳到別人身體裡去了這件事:“顧閻……顧主任,今天周幾?”
顧閻王說:“周三啊。”
“人類進程發展到了哪一年?”許盛閉上眼,腦海裡一下閃過好幾部科幻大片,領軍的有《迷失在時空夾縫的那些年》,“今年是2019年?”
顧閻王憂心忡忡:“……今年不光是2019年,你現在在臨江六中,咱們剛考完摸底考你還記得嗎,你是不是撞壞腦子了。”
“……”
許盛確認了他是不是在做夢。
顧閻王看著一向冷靜理智的邵湛同學突然間開始胡言亂語,對罪魁禍首更是深惡痛絕:“這許盛真是幹什麼什麼不行,惹事總是第一名。”
不管時空夾縫是不是存在,也不管他有沒有在做夢,但有一點是人的本能。邵湛跟在孟國偉身後進對面寢室的時候,許盛已經跟顧閻王聊了有七八分鍾。
“我現在這個情況跟他沒關系,顧主任,你誤會他了,我得為許盛同學正名,他這個人雖然看起來桀骜,但優點也不少。”
“長得帥這就不用提了。”
“當然除了這點,他身上也有很多精神品質,比如內心其實很善良,平時對同學十分友善,樂於助人,”許盛說得挺像那麼回事,“啊,還有一點,與眾不同,很有個性,我很欣賞他。”
許盛最後簡單地做了一番總結:“所以說許盛這個人,不是你想的那樣。”
顧閻王聽得恍恍惚惚:“是嗎……”我們認識的是同一個人嗎。
正一把推開門的孟國偉:“……”
跟在後面的邵湛:“……”
任誰發生了這種事都冷靜不下來,邵湛剛把自己從崩潰邊緣拽回來,一下又被許盛踢了回去,他站在門口說:“你出來。”
許盛頭一回發現自己那張臉能冷成這個溫度。
顧閻王和孟國偉兩個都弄不懂這是個什麼情況,但剛才聽邵湛誇許盛誇那麼半天,誇得他都開始錯亂了,又看這兩人看起來精神狀態不錯的樣子,心想應該沒什麼大問題。
“也行,那你們倆回去好好休息,”顧閻王說完又說,“對了,打架這事是老師誤會你了,但翻牆這事你躲不過去,明天交三千五百字檢討上來。”
邵湛僵了僵,隔幾秒才反應過來顧閻王這話是對他說的。
這他媽還得寫三千五百字檢討。
許盛一時間不知道該同情誰。
兩人最後去的是許盛寢室,許盛這才知道兩人住的是對門,門關上之後,兩人面對面幹站著,想說什麼又說不出。
最後是許盛先爆了一句髒話。
“操,”許盛說,“這怎麼回事?”
邵湛聽不得許盛用自己的聲音罵髒話:“別罵髒話。”
“行,”許盛不太舒服地抬手把校服紐扣解開一顆,然後翻開自己書桌抽屜,掏出一疊A4紙,外加一隻黑色水筆,“那先寫檢討。”
邵湛看他這架勢,不像是要自己寫檢討的樣子:“誰寫?”
雖然現在情況非常操蛋,但撇開這些不談,許盛算是找到機會報那一牆之仇了:“誰是許盛誰寫,你要覺得你現在不是,出去喊一嗓子看看有人應嗎。”
第七章
許盛寢室裡要什麼什麼沒有,A4紙倒是一大堆,全是寫檢討用的,顧閻王不止一次感慨過他要是能把寫檢討這份激情帶到學習上,平均成績怎麼著也能上四十分了。
邵湛在桌上這疊厚度大概有五釐米的A4紙衝擊下,一時間也忘了現在這種詭異的情況:“你打算出書?”
許盛把手裡的紙筆一塊拍桌上:“你先寫再說。”
邵湛冷靜下來,提醒他:“我字跡跟你不一樣。”
許盛對自己那狗爬一樣的字很有自知之明:“我那字簡單,你用左手寫就行,寫出來肯定跟我一樣瀟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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