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四下裏看看,空蕩蕩的,人影子沒有一個。回一下頭,師父家向陽的這間屋子,燈還亮著——他點上煙,慢慢的往小區大門走去……
屹湘緊握著方向盤。
董亞寧的身影在她駛離之後,便與夜色融為了一體。
車內自動播放的是強勁的音樂。汽車音響極好的還原了音樂的質感,超重低音幾乎是落在了人的心尖兒上,一直墜、一直墜下去似的,整個人都被震的有些酥麻感。
屹湘將音樂關掉,開了導航。在導航儀上輸入了一下,機械的女聲開始提示她接下來該怎麽走。她在前面街口轉了下彎。
看到了寬敞而闊朗的街道,仿佛回到了人間似的,屹湘的心漸漸安定下來。
這才覺得,這車子性能好極了,方向盤在手中握著,人與車子之間簡直渾然一體。
趁著紅燈停車的間隙,她打量了一下車內。內飾的奢侈豪華就不在話下了,難得的是,所有的奢侈豪華都被厚重的黑色壓住,因此並不令人覺得不舒服。
面前鑰匙扣在輕輕搖晃,淡綠色的熒光車標鑰匙扣,橙色光的儀表盤,讓她面前盈盈一派耀目的光彩。車廂裏都是新車的味道。新鮮的皮子味裏混著說不出究竟的一股暗香,仿佛走進了佛堂裏,漸漸的,這暗香是能夠慢慢的滲進人的皮膚中的……屹湘在被這股暗香淹沒之前,降下了車窗。
車子加速很快。風勁勁的吹進來,貼著她的發根,吹起她的頭發,狠狠的甩向一邊去……導航裏提示前方有監控,提醒她減速。她沒管,反而更用力的將油門一踩幾乎到底,呼的一下便過去了。
探頭處閃了兩下,這一截關口霎時亮如白晝。
車子在她的駕馭下輕飄飄的穿梭在稀疏的車流當中。從師父家小區所在的玉梨巷到這片商務圈,距離不算遠。
他的手機撂在擱物架上,此時響起來。鈴音單調的很,一根手指按在琴上、反複彈奏似的。
她看了一眼,屏幕上是簡單的兩個字“李晉”。
鈴聲住了。
憑著這車牌,她暢通無阻的把車子開進了永昌大廈前的地面停車場。在拎起自己的東西要下車之前,那鈴聲又響起來,仍然是“李晉”。她扶著門把手停了一會兒,拿起手機來接通,對方剛剛說了句“董先生”就被她打斷了,她說:“我是郗屹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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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晉在那頭立即應了一聲“郗小姐”。沒有明顯的訝異。並且接著便沉默了,等著她開口。
屹湘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真是個人物。能伺候的了董亞寧這樣的主兒的,一定是個人物兒。她說:“董亞寧現在應該還沒走出玉梨巷呢,你過去接他一下吧。”
李晉說好的您放心,我十分鐘內趕到。他仍然沒有明顯的訝異。也不問為什麽。
屹湘收線下車,靠著車子略站了一會兒。
大廈高聳入雲,樓底的風很大,就這麽一會兒的工夫,她身上都被吹透了似的。看到停車場管理員朝她走來,她揚手鎖了車,將車匙交給管理員,“替董先生看好車。”
說罷不等對方有反應,她拿好包,走出了停車場。在街邊等出租車的時候,她被街上飄來蕩去的汽車尾氣嗆的咳嗽起來。上了車,仍是咳。這一咳嗽簡直停不了,咳的胸口疼;她從車後座上方拿了礦泉水喝,好容易制住了咳嗽,可那細細密密的疼痛卻沒止住,疼的眼淚都要出來了……她下車後,走在回家的路上。
穿過這靜默的巷子,往那紅牆深處去。呼吸著漸漸清透的空氣,一點一點的把痛感消化掉。
手心裏捏著手機,一晚上沒響的手機,在這個時候終於響了起來。不出所料,是母親打來的。
她說媽媽,我馬上到家,待會兒跟您彙報戰果啊您別著急。聽著母親平和中含著微微的笑意的聲音,背後似乎還有父親在說了句什麽,聽起來,也是愉快的……她合上電話。已經看到了家門口。
他問她,到底為什麽回來?
這本是個很好回答的問題。
她並沒有把她的答案講給他聽。
他應該是了解的,可未必能理解她。
她好像不該也不必跟他解釋。就像如今她不該也不必指望他能理解她的任何一種選擇一樣。她和他……不再是需要解釋的關系了。
但是回答,她回答他一句,總是可以的吧。
就像父母親微笑著問她阮堯怎麽樣的時候,態度坦然而且直接的說出來就好了。可是她沒有。他的態度讓她不安,以至於忘了不該慌亂。下次不會了……但沒有下一次了。
她想著他那樣子。沒有下一次。一定不能有。
關於阮堯,她說:“好極了。他是個好極了的人。”
好極了。隻是她不喜歡。
父母親卻好像並不太在意她話語中暗示的那層“阮堯不像是會喜歡我的樣子、我想我們不太可能”,反而跟她聊起了別的,中間有幾句,仍是提到了阮堯。她都聽著,並不插話,陪著父親吃了點兒東西。
算起來,今天她實在是吃的真不少。隻是仍然覺得餓。就連這專門燉給父親的藥粥,她都跟著吃了半碗。還是那種食不果腹的感覺。
父親笑她,問她這是在艾老師家裏沒吃飽飯呢還是餓了幾天了?
她說不是,我得多吃點兒,為明早早起做儲備呢——明兒一早我得去找石頭。她說到這裏精神一振,話題回到工作上,她來了勁頭。比比劃劃的跟父親說起了這樁事。
母親聽著,問她是不是自己去。
她說不,跟葉大哥一起。這行兒他熟,說要幫我這個忙的。爸媽,我得走了啊。
她收拾了一下東西準備離開,這話說的很自然,並沒有留意母親臉上轉瞬即逝的那一點點驚訝的神色。
第九章 沒有浪花的海面(十二)
第九章 沒有浪花的海面(十二)
郗廣舒追問了一句,起身送女兒出門,屹湘跟母親解釋了一下。見母親還有些不解的神色,她笑著說:“我是兩眼一抹黑,不知道該從哪兒下手。那日哥哥和崇碧也在,我們聊起來翡翠,我正愁不知道哪兒去弄呢,葉大哥說他會幫我留意。”
郗廣舒聽屹湘唧唧呱呱的說著,這才了解了個大概。
屹湘問:“媽媽,我不該麻煩葉大哥?”她站在大門口,一腳在門裏、一腳在門外,問母親。
郗廣舒聽這屹湘這麽問她,語氣裏竟有一點小心翼翼,生怕做錯了什麽似的,讓她多少有些不忍。於是笑著說:“你們的事我不管,相處的好自然更好。我們兩家日後也該多走動些。”她摸了摸屹湘的臉。很溫柔的。
“是哦。我也是這麽想的。”屹湘笑了下。說到這兒,她忽然想起下午的時候,葉崇磬說的那句“也不是外人”,瞧這樣子,他已經開始把她也算作“自己人”了?她努了下嘴巴。葉崇磬這人,看上去面冷冷的,不過,慢慢的也覺得他雖然一開始難接近,接觸一下,也還是不錯的人……“葉大哥那裏,我不會很麻煩他的。”她跟母親說。
“就是麻煩他一點兒也不怕。自己家親戚,怕什麽?”郗廣舒微笑著,“大不了我也學你葉伯母,請他來家裏吃飯。”
屹湘笑了。
母親難得幽默。
“阮堯約會你呢,有時間你就出去喝杯茶、看看電影。就當是朋友相處一下,也不是不可以。”郗廣舒囑咐道,站在女兒的車邊,“還有你好好兒的保養一下你的皮膚,摸著跟砂紙一樣。”
屹湘不了母親的話題跳到了這兒,她一邊抱怨北京空氣不好還幹燥,一邊發動車子說自己真得回家早點兒去睡覺了,竟然忘了跟母親強調一下:阮堯,她真的不想再見了;不是阮堯不好,而是她不能浪費人家的寶貴時間。
認識朋友,還是不要這樣認識的吧……
回到自己的住處,盡管時間已經接近午夜,她還是預備好好兒的泡個澡。故意的把水溫調的高一些,浴室裏跟蒸籠一樣,熱氣騰騰。鏡子被水霧完全罩住,她擦了一下,擦出一小塊空白,剛剛好,看得到她的頭頸。她的目光從自己的臉上到頸上,靜靜的如流水一般往下……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腕。腕表早摘了下來,她看著,好半晌,從架子上取了一隻護腕套上,才滑進了浴缸裏去。整個人迅速沉了下去,被熱水和氣泡服帖的裹著,她像一隻蠶。
在水底憋著氣,直到喉嚨發疼,她才從水裏冒了出來。甩著頭發梢上的水珠,靠向浴缸的一側,精疲力竭的感覺終於徹底抓住了她……在睡過去之前,她猛然間想起來,葉崇磬說明早來接她,到底是多早?
****************
葉崇磬這一晚睡的極好。
隻是清晨他床頭的鬧鐘還沒有響起的時候,先被一陣奇怪的聲音給弄醒了。他翻了下身,歪著頭看到了奇怪聲音的來源——那個黑不溜丟的小東西正捧著床腳在磨牙呢!
葉崇磬看著原本圓潤的床腳被毛球啃的露出了木頭的原色,甚至都聞得到木香味,忍不住心疼。他揉了下前額。一夜好眠的最明顯效果,就是頭腦清亮加好脾氣。於是他坐起來,雙腳搭在地板上的時候,毛球也隻是略略的斜了他一眼,繼續啃木頭……葉崇磬忍不住想笑,彎身抓住了毛球,把它舉高。
小家夥嘴邊還有木屑。
葉崇磬輕輕拍了它一巴掌,“真不該一時心軟把你放出來。這真叫一旦放虎歸山林,後患無窮啊。”
他拎著毛球下樓去,給它添了水和食,找了一顆新的磨牙棒。看著毛球根本不理磨牙棒的模樣又覺得好笑……洗臉的時候他對著鏡子看到的是自己的笑容。這樣松弛而又愉悅的清晨,毛球闖多大的禍他也能容忍。
換衣服的時候他要撥屹湘的電話,看看時間還不到七點,將要按鍵的那一刻又改了主意。
他看了看天氣。天空是一種清透的藍。到底站在陽臺上喝著咖啡,飽飽的欣賞了一番外面靜謐的晨景,才預備往外走,就見隔壁董亞寧的院子裏,旺財呼哧呼哧的從家門口的狗洞裏沖出來,對著院門外低吼了一聲。
葉崇磬停了一會兒。
旺財極少開口吠叫。以至於有一陣子他開玩笑說董亞寧養了一隻啞巴狗。董亞寧不以為意,說不亂叫的狗才是好狗呢,沒聽說咬人的狗不叫啊?他唯一一次聽到旺財吠叫,還是去年,董亞寧喝多了,在外面發脾氣砸了車前擋風玻璃,砸車的物事脫手也傷了他自己,在門內等他的旺財嗅到血腥味便急了,隔著院門對著主人大叫,直到他聽到動靜出來幫忙,把董亞寧拉回家裏去,旺財才消停……
葉崇磬皺了下眉,對著外面喊了一聲。旺財頭都沒回,家裏的毛球卻開始急躁。他把毛球放到籠子裏,出了門,隔老遠就看到董亞寧從他的新車裏鑽出來、對著旺財吹了聲口哨。
葉崇磬按了下車匙,跟董亞寧打了個招呼。
董亞寧伸伸懶腰。
葉崇磬見他一身散亂的模樣,走近些看看車子,說:“怎麽新上路就受傷了?”董亞寧這車從內到外的黑,有一點傷痕便很明顯。他眼尖,看到左側車身門把手旁邊,有一點白。
董亞寧撇了下嘴,沒回答,反問道:“這麽早出去?”
“潘家園。幫朋友長個眼。”葉崇磬說。
“我說呢,起這麽早。”董亞寧說著,往自家院門走,“什麽人啊,還勞動你大駕親自走這一趟,那地兒到周末亂哄的呀……”他開了院門讓旺財出來。
葉崇磬見那一人一狗都懶洋洋的,在晨光中一晃,就像是要去睡回籠覺的模樣。他開了車門,又看亞寧一眼,說:“我昨兒看了下玉梨巷那地段,還真是好極了。難怪都盯著呢。”
亞寧“嗯”了一聲。
“你留神。一松勁兒可就被人奪了。對了,據我所知,艾老不擅工筆,怎麽你們人人都能畫一兩筆?”葉崇磬正色問道。
亞寧又“嗯”了一聲,緩緩的,說:“師母家傳的技藝修養。我們也都隻是得了點兒皮毛,隻有……”他停住了。
第九章 沒有浪花的海面(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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