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青聽說過,即突然失去聽力的緊急情況,導致這種病症的原因不明,常見的包括外部創傷、損害內耳細胞的病毒、氣壓突然發生變化等等。如今年輕人生活壓力大,突發性耳聾的案例愈來愈多。
若在七十二小時接受治療,康復率極高,若延遲超過兩周,很可能會導致聽力受損甚至永久性失去聽力。
蘇青同陳春和來到醫院,看見因為連續作業十小時而疲倦入睡的男人。
醫生拿著報告向家屬說明情況,“雙耳突發性耳聾的情況比較罕見,考慮到他本來右耳聽力重度損傷,右耳有永久性失去聽力的可能。為了左耳達到最佳治療效果,我們建議採用藥物注射的方式,通過顯微鏡輔助,直接向中耳腔注射藥物。這幾種進口藥你們看一下……”
蘇青面色蒼白得可怖,江黙濃讓她在陪床椅坐會兒,和醫生去辦公室商談。
病床上的人吊著消炎藥與激素,蘇青一瞬不瞬盯著,卻是聽見陳春和按鈴呼叫才反應過來。
護士過來換了藥瓶,陳春和問詢了兩句,病房再度陷入安靜。
“你說,聽不見的世界是什麼樣……”蘇青聲音緊澀。
“小青姐……”陳春和面露擔憂。
“我沒事。”蘇青深呼一口氣,“他要是,要是真的聽不見了,我就幫他聽。要是受了更嚴重的工傷,我就做他的拐杖。”
陳春和張了張嘴巴,卻說不出一個字。
高跟鞋鋒利的聲音傳來,江黙濃走近,攬住蘇青的肩膀,“小陳,你先出去吧。”
“哦……”陳春和局促地走開。
江黙濃依靠床尾,望著孟敘冬,“小青,看來你還不知道,他這不是工傷。”
蘇青睫毛顫了顫,“可是春和跟我說……”
江黙濃眉頭微蹙,垂眸醞釀片刻,說:“我查到冬子在日本讀書,考上了京大建築專業,卻沒有入學,而是回來了。本來以為是為了你,可你那會兒在北京讀書,他也沒有去北京。邏輯上說不通吧?我託蒙子找人幫我查,你猜怎麼著,發現了在日本的東北老鄉和鍾玫有牽連。日本新宿和池袋那一片很多中國人,有的是當年逃過去的,身份上不清不楚,替人做髒活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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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有人騙冬子有我的消息,把他引到一家中華飯店,估計是想把他關起來,讓他錯過入學時間,但冬子是什麼樣的人,他不可能受脅迫。當時他就從窗戶翻了出去。
“鍾玫出錢出力給他醫治,除了耳朵。他右耳受損,突發性耳聾,錯過了最佳治療時間。後來他長期在嘈雜環境及高原極端環境下工作,造成了聽力重度損傷。”
江黙濃的聲音漂浮著,蘇青感覺自己也快聽不見了。
孟敘冬分明說他最終沒有去找媽媽,他是學不懂才不學的。
一個從小討厭學習的人,不知付出了多少努力才考上大學。這或許是他的夢想,以至於沒能入學成了他難以啟齒的隱痛。
那麼驕傲的人,最後變成了她要離開的聾子。
他該有多難過啊。
守著孟敘冬最後兩瓶藥輸完,江黙濃叫蘇青一起去吃飯。蘇青不肯去,江黙濃便託陳春和打包了些餐點上來。
蘇青沒怎麼動,江黙濃也不勸了,說:“他這個住院少說也得一周,那今晚你守在這兒,明早我再過來。”
蘇青點頭。
陳春和說:“小青姐,你好好休息啊,不能師父好了你又倒下。”
蘇青適才擠出一點笑,“我知道。”
窗外飄著雪花,病房裡隻留了一盞壁燈。蘇青趴在床邊,輕輕勾著男人粗糙幹裂的手,想他這一覺睡得真久。
等他醒來,她有好多話要對他說。
不,她不能說話,她一筆一劃寫在他手心。
和十二歲的他一樣。
那年漫長的冬天,共和國長子成了史書上的絕唱。小小的東北縣城陷入恐慌,人們自保、掠奪,為了自保而掠奪。
輪機廠的煙囪不再生煙,家屬院的赫魯曉夫樓一片寂然。小蘇青跟隨家人來到了公寓樓。
健談的爸爸變得局促,不住地說麻煩了,公寓的女主人邀請他們進了屋。
好暖和,蘇青掀起長睫毛,好奇地張望。
貼著“闲人勿進”的臥室門邊,大半歲的男孩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冬子哥哥!”蘇青瞬間放下了好奇心,朝他飛奔而去。
孟敘冬一手撐著門框,皺了皺眉頭,“幹啥你,別想睡我屋。”
蘇青努嘴,“我看看你屋啥樣。”
“冬子,怎麼跟妹妹說話呢!”男人一聲怒斥,嚇得蘇青打了個激靈。
不過一瞬,蘇青被拽進了房間,門砰地合上。
“哇……”蘇青來不及掙脫孟敘冬,一眼便看見了書桌上的玻璃臺燈。
五彩斑斓的光點落在四周,像熱帶魚才能享有的神秘海底世界。蘇青眨巴眼睛看了好一會兒,視線下移,落在孟敘冬用力握住的手腕上。
他霎時松了手,目光偏離她凍得粉撲撲的臉蛋兒,若無其事地走向書桌。他拿起魔方哐哐旋轉,似乎注意不到她輕快地接近。
“你房間好漂亮。”
“哦。”他十指如飛。
“哥哥……”蘇青抱抄雙臂,“有了漂亮房間,就不想理我了?”
孟敘冬微蹙起眉,飛速瞥了她一眼,“你坐吧。”
蘇青抿笑,眼睛彎成了月牙。她拉開書桌的椅子,不小心撞開了他。
孟敘冬趔趄一步,嘖聲,“粗魯。”
“可是很重嘛……”蘇青自顧自地坐了下來,書桌上擺著蠟筆畫,鬼畫符一樣,“這啥?”
孟敘冬一把拿起畫紙,放進抽屜,大開大合撞出響。蘇青點評:“你才粗魯。”
“你煩不煩,這麼大個人了,和誰撒嬌呢。”
受了數落,總歸有點委屈。蘇青悶悶哼聲,“才多久沒見,你就長大了?”
孟敘冬搬進公寓一年有餘,但他們常常在學校裡見面。不過他都和男孩玩兒,不理她。他是男子漢,不能老和女孩玩兒了,不然大家都笑話。
聽說家屬院不供暖了,媽媽很擔心他們一家人,沒想到今晚就來了。
“你到底要幹啥。”魔方上始終有一塊異色,惹得他心煩。
“我……你能不能不玩兒魔方了?”蘇青仰頭,笑顏粲然。
孟敘冬別過臉去,“關你啥事兒。”
“我想和你玩兒。”
“玩兒啥。”
“你的遊戲機呢?”
孟敘冬從櫃子裡拿出任天堂紅白機,“我告訴你,我可不會讓你!”
蘇青笑著拿起遊戲手柄,“玩啥玩啥?”
還是老樣子,他選了馬裡奧,她隻有這個遊戲玩得最好最多。
媽媽們悄然拉開房門,見兩個孩子笑著鬧著,放了心。
不知吃了多少金幣,蘇青還未盡興,媽媽來叫她去洗澡。他們一家人睡客廳,媽媽爸爸打地鋪,將沙發讓給她。她始終沒睡著,半夜聽見動靜,怕兮兮地爬進了媽媽爸爸的被窩。
“爸爸,我們沒有家了嗎?”
“會有的,爸爸給咱掙。”
蘇青嗚咽。
轉角的房門輕輕掩上。
幾天之後,爸爸們離開了。又過了幾天,媽媽也找到了澡堂的工作。蘇青以前經常去那兒,人很多,很吵,不喜歡。
孟敘冬媽媽每天送他們上學放學,直到暴雪來臨,學校停課。他媽媽說聖誕節要到了,大人要去找聖誕老人,來送禮物。他媽媽叫他照顧好妹妹,等他們回來。
鞋櫃上留了零錢,冰箱裡有吃的。孟敘冬像個放歸山野的胖熊,肆無忌憚,怎麼惹蘇青不高興怎麼來,連遊戲機也不讓她玩了。
蘇青摔了巧克力鐵盒,“我要告你!”
孟敘冬做鬼臉,“你告唄,我為你挨得揍還少了麼?”
“你、你……我不會叫你哥哥了!”
“誰稀罕啊。”
蘇青嚎啕大哭,邊哭邊抹眼淚,一嘴巧克力抹得滿臉都是。
“愛哭鬼。”孟敘冬走開了。
沒一會兒踅回來,見她抱膝蜷縮在沙發上,盯著黑洞洞的方塊電視機。
孟敘冬撇了撇嘴角,走過去打開電視機,電影頻道正在播放電影。他坐到沙發上,把她往邊上擠,“讓開。”
蘇青緊緊堅守陣地,恰似不倒翁。
孟敘冬不再動了,蘇青也看入了迷,看到動人之處,抽抽搭搭又要哭。
“不看了,不看了。”他不耐煩。
“我要看!”
從沒見蘇青這麼大聲這麼憤怒,孟敘冬似乎嚇著了,什麼也都不說了,甚至默默撿起了地上的巧克力,捧到她面前。
她不理會,在電影結束的時候去洗澡。
吹風笨重,蘇青舉著吹了一會兒便不想吹了,她回到客廳要睡覺。
“感冒了別賴我……”孟敘冬說。
蘇青仍是不理會,他不知怎麼有些生氣,拉起她去吹頭發。
“你是女孩兒麼,粗魯、愛哭,什麼都要搶我的,還不會吹頭發!”
吹風機噪音裡,蘇青感覺自己變柔軟了。
“算了……”孟敘冬自說自話,“我屋讓給你睡。”
“那你呢?”
“我打地鋪!”
最後還是一同躺在了床上,吵鬧著外星人是否真的存在。
“E.T. phone home……”孟敘冬在蘇青手心一筆一劃寫著字母。
蘇青伸出食指,碰了碰孟敘冬的。她笑了,玻璃臺燈的光映在她水靈靈的臉上。
收音機裡不知誰在唱 Don't break my heart,孟敘冬一點一點靠近那張臉,飛快地碰了一下。
蘇青似乎毫無察覺,說:“如果有外星人就好了,帶我離開。”
“你要去哪兒?”
“不知道。”
“那我們一起離開好了。”
一夜過去,孟敘冬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地板上,而床上的女孩睡成了大字。
睡相這麼差,果然不是女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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