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幾天內心的糾結,關於賀雲舒的真實性格,關於這一段婚姻,關於家庭和個人,他想得很多。
賀雲舒點點頭,確實符合他的本性,衡量和盤算來去,為了維持家庭,連她早就算計著離婚也能忍下去。
屬實是個人才。
“那周太太呢?你叫她來是為什麼?”
“雲舒,有病就要治療,不能拖延。”方洲看著她認真道,“我會陪著你,小熙和小琛也不會分開,我們是一家人。”
“周太太怎麼跟你說的?”她問。
方洲不想回答,周太太沒有給出任何結論,隻是一些狀態的陳述。
然那些陳述,每一句都讓他感覺挫敗。
賀雲舒見他臉色不好,便推測周太太是個負責的好醫生,不會僅憑一面胡亂說話。
可醫生不能說的,她這個當事人卻沒有任何顧忌。
“那你知道我為什麼會生病?為什麼一定要離婚嗎?”她問。
“誰都有生病和不順的時候,沒有定則。”方洲道,“爸很多年前突然中風,病床上躺了好幾個月,又修養了一兩年才勉強恢復走路和說話。隻要保持好心態,用好藥,什麼病都有治愈的可能。更何況,你的病並非無藥可治——”
答非所問,也安慰不了賀雲舒。
她道,“崔阿姨一直誇你,無論長相人品學歷或者家世都是一流。我媽想請崔阿姨幫忙,讓我跟你相個親,以後照著你的樣子找個差不多一半好的,沒想過會真的成。我去見你的時候,也當去吃個比較好的晚飯。可方洲,你真是個條件很好的男人,我從沒見過比你還要好的。人吶,都是有貪心的,見著了珍寶,不免要想這東西是我的該多好啊。所以當你問我對家庭的看法,我就昧良心說了,能做個賢妻良母。其實,那都是騙你的。”
方洲早有預估,並沒有多吃驚。
“你也別怪崔阿姨,都是我自私作祟,她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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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說了謊,我也沒底氣,隻好事事都順著媽和你,拼命想做到最好。”賀雲舒苦笑,“《項鏈》裡馬蒂爾德的心情,你知道的吧?”
“真的追趕得非常痛苦,又找不到人傾訴。”
“我一邊後悔,一邊害怕露餡,又下不定決心失去你。這種狀態,熬得很艱難。”
方洲理解她,更在工作中見識過比她更瘋狂之人。為了爭取項目,花招和謊言使盡;為了利益,甚至不惜踩著法律的邊線反復橫跳。
因此,他在短暫的糾結後,從根本上接受了。
對一個生意人而言,許諾和謊言隻在一線之間,那一線便是做到。
不管賀雲舒的本性如何,她既承諾了是賢妻良母,且也完成得很好,那她就沒有說謊。
他道,“我不在乎,行動和結果比言語更重要。你愛我,你愛小熙和小琛,你也愛這個家,這就夠了。”
賀雲舒冷笑了,“可這病,病因在我,病根卻是你,最好的藥也是你。”
“你說你不在乎,我卻在意。我會不斷地想,你是真愛一個賢惠的女人,還隻是單純需要一個妻子?如果隻是一個妻子,那並非一定是我,趙舍也相當合適。如果真愛賢惠的女人,那怎麼我稍有撩撥便控制不住?你處處都顯得矛盾,竟不知讓人怎麼辦才好。我一直戴著面具,非常不舒服。你卻要我保持原樣,難道我要戴一輩子?野地裡的草,怎麼偽裝也成不了花園裡的玫瑰。我越在意你,就越想不通,這成一個死結。更可怕的是,以前會因為謊言生病,那以後照樣會因為計較這些而病得更重。當然,這責任在我自己,我該當的。可這病是由你而起,隻要沒有你,那問題全不存在了。”
方洲吃驚,“你怎麼可以這麼想?”
“你要不願相信,可以去問周太太。她一定會告訴你,要病人康復,最好的辦法是遠離令她緊張的一切。而你,就是令我不安的源泉。為什麼?隻要見了你,就會不停地想,你沒有心就罷了,天性如此而已。可你明明和方駿一樣長大,知道什麼是愛,也懂什麼叫用心,隻是你的心不在我身上。”
方洲面色復雜,努力要解釋。
可賀雲舒已經不想聽了,“我對你徹底失去信任,你說什麼都隻能是狡辯。事已至此,這個婚姻已經沒有存在的必要。”
方洲想去拉她的手,可她面上卻出現昨晚上燒照片那種執拗的表情來。他知道周太太說得沒錯,內心的高牆轟然倒塌,六年來建立的一切毀於一旦。
“方洲,我不是要離婚,是要救命。”她平靜地看著他,“你得救救我。”
方洲知道人有上限,也精通各種激勵、鼓勵和壓榨的方法逼出下屬和合作伙伴的上限。
譬如簡東,他是一塊萬用的橡皮泥,隨便怎麼捏他指使他都行,但讓他自行主事卻要慎重。他不是一個堅定和看得清方向的人,慣於猶豫和蹉跎,需要一個人為他拿主意。
譬如方駿,人雖然能幹,但對搞自己沒興趣的生意卻生不如死。讓他去公司上一兩個月班可以,但超過三個月,整個人都要崩潰了。
人與人不同,同樣百米賽道,有人能跑進十秒,有人卻在十一秒上被卡得死死的。
他分明地在這裡看到了賀雲舒的極限,那些因為渴望得太久而變成黑洞的東西,吞噬了他想要的一切。
如果她隻是公司的職員,他可以不必管她,將她放在她能力範圍之內的一個位置就好。
可她不是。
她是他的太太,是他兩個兒子的母親,更是他家庭的一員。
他就不能冷漠無情地摧毀她,得給她一個喘息的方向,避免事情走向糟糕的極端。
他隻好幹著嗓子道,“雲舒,你別急也別怕,離婚這事能談。明天,你讓莊勤去公司找簡東——”
第四十章 你是個好人
“明天,讓莊勤去公司找簡東。”
方洲艱難地說出這句話, 幾乎算是親手砸了努力六年構築的家庭關系。
賀雲舒果然立刻放松了, 甚至衝他一笑才下車走人。
她那種迫不及待,仿佛生怕多留一秒, 他就變了主意。
他滋味復雜, 身心苦澀, 目送她離開後, 從車座下面撈出一根錄音筆。
小玩意本是為趙舍準備, 以防外一, 不想卻用在賀雲舒身上。
他反復地聽,賀雲舒那一聲‘救命’,聽得心情沉重。
片刻後, 簡東打了電話過來, 語氣十分慌張, 甚至是失態了。
“方總, 剛有個叫莊勤的律師打電話。她語氣囂張,說是代理了小方太太, 明天要來公司——”
方洲道,“對。”
簡東無語了, 小心翼翼地問, “所以, 真的是談離婚?”
“她來, 你先接待著, 把協議的框架定下來。”
“具體內容呢?”
富人離婚, 最要緊的是孩子和財產分割。簡東慶幸自己動作快,提前做了一點準備。他發現趙舍的異動後,既不想她執迷不悟,也不願意看見她踏入方洲這個深淵,很利索地投向了方洲。事情揭開後,他在感嘆賀雲舒的精明之餘,立刻私下進行了一點處理。
他所謂的處理,當然是制造出完美的債務,務必要讓老板在任何情況下不會損失一分錢。
然時間緊張,中間隔了一個年,他還沒做完全部的手腳。
“要不我再想辦法拖幾個月?”簡東提議道,“好幾個項目正是花錢的時候,這會兒抽出來就是血虧。再有一個,趙舍確實不知輕重,什麼都能給出去,我這邊還要再重新整理一遍賬目,否則莊勤那邊查起來沒完沒了了。”
方洲嘆口氣,整個人靠在座椅上。
簡東就試探著問,“方總,要不我這邊就處理著?我保證讓她拿不到多少——”
方洲本就在惱火,又被簡東明顯的話挑得怒起來。他一字一句道,“簡東,賀雲舒是我太太。”
她是他的太太,不是仇人,不是對手,不是賊,更不是——
簡東明白他的意思,可越明白卻越不以為然。方洲平時如何對賀雲舒,他最清楚不過了。每個月的生活費,孩子們的費用,年節生日的禮物費用,算個總賬真是稱得上一聲省了。雖然說愛這東西玄妙,但也能靠花錢多少作為衡量其濃度的指標。
就方洲這耗費,怎麼也談不上一個愛字。
也是因此,簡東認為老板要在離婚裡維持體面,由他這狗腿子來負責撈回損失。
他在這個事裡的任務,就是千方百計幫老板把兩個孩子留方家,以及不讓賀雲舒佔一分的便宜。
方洲對他的心思一清二楚,禁不住就問了一聲,“我到底給了你什麼誤會,要你那樣對我太太?”
簡東答得出來,但曉得答了就是死期,於是咬死了不吭聲。
兩人在電話裡靜默了許久。
方洲罵出一聲髒話,後道,“正常談,該怎麼分配就怎麼分配。”
“孩子呢?”簡東問到了關鍵。
賀雲舒對孩子們的愛毋庸置疑,可對他的恨也是入骨。方洲此刻有了清醒的認識,若當真隨賀雲舒將孩子爭取過去,那他這輩子都別再想和兒子們親熱,更別想賀雲舒主動聯系他一次。除非,將孩子們留在方家——
“無論如何,無論什麼條件,無論她要什麼都可以,但兩個孩子的監護權必須在方家。”
“好。”簡東回答得信心滿滿。
方洲卻有些冷地問,“趙立夏的名字,是你告訴趙舍的?”
簡東愣住了,許久後才道,“方總,我保證什麼都沒說過,但可能偶爾在哪裡提過這名字。”
“隻此一次。”
“下不為例。”簡東立刻表態。
方洲和簡東通話完畢,煩躁漸漸升了起來。
他下車,繞著車場走了一圈,既想不通自己以前是撞了什麼鬼要在錢上拿她一下,又不明白今天怎麼會被她一抓一個準。
上次趙舍露餡,也是託了簡東的福氣,可賀雲舒卻隻一個人而已。
百思不得其解下,去旁邊小店買了煙和火機,站在停車場旁邊的綠地上吞雲吐霧。手指抖煙灰的時候,突然想起自己那根錄音筆來。既然他能用現在科技的玩意,賀雲舒自然也可以。思及此,方洲回車邊,將四門拉開,又掀起了前後蓋,終於在後備箱的墊子下面摸出來一個舊手機。
他瞪著那手機,有種智商被蔑視之感,隱約的怒氣和怨氣升騰起來。
賀雲舒,為什麼她什麼都合心意,偏偏就不能繼續下去了呢?
方洲本準備再轉兩圈散氣,方駿卻來了電話,說是有好事商量,約他晚餐。
父母親和孩子們被他支去了龍山,賀雲舒也不會和他呆一起,他這會兒已是孤家寡人,便去了。
去了才知道,這局是方駿為蘇小鼎攢的。她和某個朋友要在平城做婚慶展會,正到處拉投資和門路,方駿有心借這個機會幫鼎食揚名,硬擠進來。
最要緊的,是想他投錢。
方洲無精打採地悶著,不怎麼說話,隻盯著蘇小鼎看。
賀雲舒說,她嫉妒蘇小鼎,什麼都不為,隻為方駿對她好。
同為女人,大約彼此會更懂一些。
方洲道,“蘇小姐,這會兒沒上菜,咱們出去聊聊可好?”
蘇小鼎有點吃驚的樣子,但還是同意了。
兩人一前一後出包間,方洲見走廊邊的等候座挺好,便走過去坐下,指了指對面的位置。
蘇小鼎安坐好,認真地看著他。
他被看得有點尷尬,又想抽煙了,然此間禁煙。他委婉道,“想請你幫個忙。”
“請說。”
“賀雲舒,我是說我太太,她的生日快到了。我想給她一個驚喜,你有什麼好主意嗎?”
“生日會?確定在哪天?嫂子有什麼喜好?你如何計劃?”蘇小鼎問得認真。
問題一連串出來,方洲被搞得頭暈腦脹。可認真去想,才發現自己對她所知匱乏。以往的生日都是讓趙舍準備禮物,他翻著送上來的計劃表,撿著貴的買。至於喜好,他送什麼,她都說喜歡;家裡安排的各種菜,她好像都能吃;不同的衣裳和首飾,她穿戴起來也都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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