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寫就了,這幅畫上,滿座賓客之名,如群星,拱衛我與裴曜夫婦,裴曜至剛的筆觸旁邊是崔九以簪花小楷寫下的我之名姓,如小鳥依人,竟出奇相配。
崔九之名,雖恰在我名正上方,卻也僅僅如此罷了,一眼過去,完全看不出他也是作者之一,倒泯然於眾人矣。
我假惺惺向他道歉,他嘴角抽動了幾下,勉強擠出了一個比哭難看的笑容,僵硬地附和著宇文大人「大喜之日,自然以新婚夫婦為先」的話,攥起的拳頭,卻始終不曾放松。
風波散盡,我總算松了一口氣,眾人繼續飲酒,我則告退回去坐床。
萬沒想到,這一坐,就是一夜,我的新婚夫君裴曜,直到天亮,也未來我房中。
(六)
我淡淡道:「結發未成,合巹之禮未行,我以為郎君雖有要事,卻總還來得及回來一趟的。」
清晨相見時,裴曜見我滿頭珠翠、面帶殘妝,依舊是昨夜那身行頭,滿臉驚訝:「昨夜不是派人傳了話,讓娘子先歇下嗎?」
聽說成國公親自召裴曜入書房,談論了一夜軍機要事。
裴曜一臉尷尬,訥訥不知所言,秋影忙打圓場:「時辰不早了,不如郎君、娘子,趁現在把禮數補上,好及早進宮面聖。」
我們短暫地對視了一眼,然後又各自看向一旁,我餘光看他點了點頭,就順坡下驢與他全禮。
隻是枯等一夜之後,我滿心的期待隻剩了疲憊,隻能艱難地撐著眼皮做完,心中好沒滋味。
禮既全,我們梳洗更衣之後,趁著晨光熹微上了車,準備進宮。
馬車搖搖晃晃,讓我更加昏昏欲睡,捂著嘴打了好幾個呵欠之後,終於靠在車壁上,睡著了。
車停的瞬間我醒了,一睜眼我便去摸頰側,生恐自己口角流涎,花了妝容。
頰邊幹燥,讓我松了一口氣,可我這一口氣還沒完全松下,便覺得自己的姿勢怪異,低頭一看,才發現我這臉頰雖是一直貼在車壁上,兩條腿卻都自作主張搭在了裴曜腿上,隻差盤在他腰上了,那姿勢……當真一言難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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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曜見我醒來,喉頭滾動,輕咳了一聲,並未說話。
我急慌慌收回了腿,跟車前坐著的秋影要了銅鏡、理了妝容,尷尬地沖他笑了笑,胸前裙帶,不知不覺被我揉了個稀爛。
入了宮門,姑母身邊的女官前來通報,說聖人與娘娘皆在殿前校場,傳我們到彼處覲見,我們便改了道。
校場人聲鼎沸,熱鬧非凡,中央空地上,一個皮膚黝黑的昆侖奴赤著雙足、袒露上身,正在表演馴象。
二人多高的大象在昆侖奴的逗引下,忽而人立而起、搖頭晃腦,忽而伏地作揖、彎曲長鼻,一身彩繡叮當,好不討喜。
我們拜謁完畢,剛一入座,表演便結束了。昆侖奴鞠躬作揖,亦是憨態可掬。
滎陽公主見表演結束,又見我二人來,突然唇角一勾,笑道:「我聽聞昆侖奴身有扛鼎之力,又聞裴將軍擅拉百石之弓,卻不知二人角力,作何勝負。不若讓他們比上一場,聖人、娘娘,以為如何?」
聖人聞言,輕輕皺眉,而姑母已經冷了臉色:「裴將軍功勛之後、國之棟梁,一個昆侖奴,豈可與他相提並論?」
滎陽公主撇了撇嘴:「角力而已,有何貴賤之分?我倒不信我朝的將軍,竟比不過一個小小昆侖奴。」
話一說完,她就若有所指地看著裴曜。
裴曜面色平淡,不卑不亢:「裴某凡夫俗子,不比昆侖奴神力,便不獻醜了。」
公主翻了翻眼睛,嘟嘴不言,滿臉失望。
廬江王見侄女嘟嘴,獻了一計:「不若讓那昆侖奴做搏虎之戲,如何?」
太子、諸王聞聽此言,滿眼興奮,顯然早有此計,隻是礙於仁善之名,未敢提及,此時都期待地看著聖人。
聖人沉吟片刻,終不忍拂眾人意,說了一句「準」
,底下人便牽來了一隻吊睛白額的大虎。
我與那虎相距數丈、且隔著高高的鐵柵欄,遠遠望著,已覺駭然。
它身長丈許,滿身油亮毛皮、斑斕花紋都蓋不住線條清晰的腱子肉,貓一樣優雅、走路無聲,但那一身巨大的威勢簡直撲面而來,一聲虎吼直教地動山搖,嚇得我下意識往後靠了靠。
身邊裴曜輕輕拍了拍我膝蓋:「無事,我在。」
我強自定了定神,那邊那虎已縱躍而起,以泰山壓頂之勢,向昆侖奴撲了過去。
昆侖奴伏地一滾,從虎肚子底下鉆出,左右騰挪,閃避老虎攻勢。
他手中隻有一柄匕首,連個長兵器都沒有,根本不敢貿然出擊,被餓瘋了的老虎追得狼狽,似乎想靠耐力取勝,可他左支右絀,身上傷痕越來越多。
我心中不忍,嘆了口氣,閉眼別過臉去。
結果下一瞬間,隻聽老虎大吼一聲,而我身邊的裴曜突然舉起了酒杯,猛然朝天一擲。
我隻見那酒杯在幾乎飛入雲霄不見蹤影之時突然又落了下來,畫出了一條優美弧線疾速而下,猛然落在了老虎頭上,老虎正撲在昆侖奴身上與他對峙,幾乎要咬到昆侖奴頸側,被酒杯從天而降猛然一砸,一聲巨響,竟打得那斑斕猛虎滿頭是血,怒吼一聲便放下了昆侖奴,猛然沖我們這個方向的柵欄撲來!
這邊的女眷一片驚呼,眼看著惡虎齜牙咧嘴、滿臉殺意,幾欲擇人而噬,一個個嚇得花容失色,我也在驚恐之中抓住了裴曜的手腕,他挺身而上,隨時準備再次出手,結果下一瞬間,那大張的虎口內忽然伸出了一隻雪亮刀尖,是昆侖奴縱躍而起,將匕首自上而下從它腦中插入,一刀斃命。
虎眼漸漸迷茫,巨爪還撲騰了兩下,然後身子一歪、轟然倒地。
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等大家反應過來,昆侖奴已經以手撫胸,對裴曜行了一禮。
裴曜沖他輕輕頷首,然後轉身面向聖人,單膝跪地,抱拳請罪:「臣一時於心不忍,貿然出手,壞了陛下與諸王、公主的興致,請陛下責罰。」
聖人見狀,哈哈大笑:「裴卿何罪之有?隻一杯,便讓攻守之勢異位,精彩至極!菩薩心腸,金剛手段,大善!朕今日便將這昆侖奴與虎皮皆賞賜於你,望你在戰場上也有如此臨機應變之才、體恤民情之善,為我朝開疆拓土,建立功勛!」
這話中深意。我不敢細想。
果不其然。
我們出宮之後,還未用晚膳,聖旨已下,命裴曜為左武衛將軍,率軍五萬,走海路馳援高麗戰場。
裴曜入京成親不過幾天,屋子都沒住熱,眨眼,便被聖人派了出去。
(七)
成親當日,我和裴曜拜的高堂是他祖父母。
他的父母常年駐守西北,拱衛國門,府中隻有一位禁軍當值的大伯和幾個伯娘嬸嬸。
接聖旨需要全府出動,等聖旨降下、傳旨太監收了銀子滿意離去,這幾位伯娘嬸嬸就面面相覷,不約而同用同情的眼神看著我,有的輕撫我肩,有的搖頭嘆氣,有的拉著我的手,對我耳語:身邊信得過的陪嫁可安排好了?不若趁大軍還未開拔,抓緊開了臉送到裴曜房中,讓他過幾日一同帶走。
我這心裡一萬個不舒服,這大好的郎君,我還沒嘗鮮呢,先安排個通房奴婢?
但高門大戶,尤其是武將勛貴之家,大多如此行事,我估摸裴家這幾位叔伯也是如此,嬸嬸應當不是惡意,就強自笑著。
「你自己的家生奴婢,總比外面的女子好拿捏,最起碼不至於爬到你頭上去,嬸娘言盡於此,七郎娘子自掂量吧。」
聞聽此言,我胸中如堵了一塊大石,直覺難以呼吸。
用罷晚膳,我和裴曜回了我們的東跨院,屏退了眾人後,我就強撐笑容把此事擺到了案上:「郎君不日便要開拔,身邊伺候的人,可選好了?若是還未有合適的人選,秋影如何?」
夏家小門小戶,中用的家生奴婢不多,秋影是我陪嫁,本也有此安排。
裴曜一愣,隨即搖了搖頭:「秋影是你貼身侍女,怎可隨我出徵?我自有合用的人,你放心便是。」
誰?
是他原本就有的貼身奴婢,還是老太君那邊安排的人?
我偷偷攥緊了拳,指甲陷入手心,口中發苦,勉強擠出一個笑來:「郎君合用的是何人?我自為她打點行裝。」
裴曜點了點頭:「也好。」
然後他拍了拍手,對著門外喊道:「三丙,過來見過夫人。」
門外有人?
我望著那黑漆漆一片,心想這女子莫非會武?夜行藏匿功夫,好生了得。
還有這三丙是個什麼名字,當真難聽。
然後我就看見濃稠夜色中閃耀出了一彎雪亮月牙,待那月牙漸漸進了屋中,我才發現,這哪裡是什麼月牙,這是昆侖奴咧嘴一笑時露出的滿口白牙。
他這夜行藏匿功夫,不得不說確實是天賦吧。
昆侖奴入得屋內,便撫胸行禮,姿態卑微而恭敬。裴曜說:「三丙天生神力,可搏獅虎,又善潛水,此行隨我出海,定能助我良多。
隻是遼東苦寒,他赤身裸足難以消受,煩勞娘子為他置辦幾套寒衣、幾雙皮靴,以備不時之需。」
我看著三丙漆黑的臉上那一排雪亮的大白牙,隻覺一言難盡:「郎君,妾身說的身邊伺候的人,是指……那種伺候。」
裴曜一雙藍眼無比純真:「哪種?」
你……當真不知嗎?
「是三丙絕對不可能的那種……」
昆侖奴聞聽此言,突然開了口:「娘子,三丙可以!」
哈?
「三丙懂得很多,三丙一定能好好伺候郎君!」
你你你你懂了什麼?你不要過來啊!
我看了看矮小精瘦色黑如墨的昆侖奴,又看了看風姿無雙的裴七,一步上前便擋在了裴七身前。
三丙看見我臉上的防備,滿臉受傷,但還是打疊精神,驕傲地抬起了下巴,大步上前,一把就摸過了我的針線籃。
那裡面有一把剪子,他不會想不開要自盡吧?
「三丙,切莫激動……」
結果昆侖奴看都沒看那剪子一眼,反倒摸出了一塊布頭、一根繡花針,又熟練地扯了一根線,穿引而上,飛針走線,不一會兒,就繡出了歪歪扭扭的小花一朵。
裴曜驚訝得合不上口,待昆侖奴將那花朵繡完展示出來,撫掌叫好:「大善!」
我再轉頭去看昆侖奴,隻覺他那滿口白牙,更鮮艷了。
通房奴婢的事情我實在提不下去了。
莫玷汙裴曜。
孩童而已。
(八)
這一晚上裴曜忙到深夜,而我由於頭一天夜裡也熬了夜,實在撐不住,不知什麼時候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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