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身邊似乎多出了一個人形熱源,迷迷糊糊間我睜眼去看,看見一頭海藻一般的黑色卷發。我伸手去摸,手腕卻被人抓住,暗夜裡我隻見一雙藍眸猛然睜開,倒映月光,攝人心魄,像異邦傳說裡的海妖。
他看見是我,愣了愣,抓住的我的手腕也不知該不該放,似是斟酌了半晌,才小心翼翼握在了掌心,放在了頰側。
暗夜很靜,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我的手被他握在手中,向全身傾注熱流,手心轉眼就變得濕漉漉,黑暗中觸覺也分外敏銳,我數得清他掌心有幾塊薄繭。
他猛地放開了手,翻身躺平:「睡吧。」
我聽他聲音喑啞,不知是否有恙,湊身去觸他額頭,隻摸到薄薄一層細汗。他低頭看了看我松松垮垮的褻衣,猛地別過了頭,硬把我按了回去,蓋上錦被:「睡吧。」
第二天我醒來時,身邊空落落,大軍已然開拔,枕邊留下一串鑰匙和一張字條,裡面言明這是他的私庫,內裡一應金銀絹帛我可隨意取用,又說給我留了幾個暗衛,任憑我差遣。
我撫摸著那字條上刀鋒般的筆觸,長久無言。
裴曜一走,日子隻剩下了冷清,我看伯娘嬸娘們院裡各供著道君菩薩,整日香火不斷,似乎已經一眼望到了我未來幾十年的日子,心中嘆氣。
無事時姑母偶爾召見我,我便進宮伴她,她說她最喜歡和我玩雙陸,因為我是唯一一個不演戲的。
我這臭棋簍子,使出渾身解數也贏不了她,當然不用像老狐貍們一樣算計著用幾步輸會比較體面。
提及我新婚當日之事,我主動道謝:「多謝娘娘幫三娘解圍。」
姑母抬起眉:「哦?不是你自己解的圍?」
我恭順一笑:「宇文大人……是姑母安排的吧。」
姑母笑了笑:「那你沒看出來,郭優之也是姑母安排的嗎?」
郭侍郎?
我一時震驚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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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丫頭,」姑母笑了,「郭優之能官居侍郎,還能當真是個口無遮攔的畫癡不成?
「不提別人,就說你那祖父成國公,咋看何其粗狂也?然我朝數次風波,多少高門轉眼傾覆,隻他早早看清了形勢急流勇退獨善其身。你莫要隻把他當作一個尋常武人。
「深著呢,學吧。」
我低頭,冷汗涔涔:「三娘知道了。」
此時聖人駕臨,見我和姑母正在下雙陸,揮手示意我們免禮,還饒有興致坐在一旁觀戰。
觀著觀著,忽然笑道:「三娘竟比宛娘更似盈娘少時,果然侄女隨姑。」
宛娘,是滎陽公主,盈娘,卻是我姑母閨名。
聖人此話一出,我後背冷汗如雨,強笑道:「滎陽公主兼有娘娘之美與聖人之貴,自然神仙之貌。三娘雖有幸有幾分肖似姑母,卻絕不能與公主相提並論。」
聖人打著哈哈,將此事揭過。
姑母眼皮輕抬,了然地看著聖人,唇角勾了勾,下完了這一局,便放我出了宮。
出了宮門,我終於松了一口氣,打定主意日後輕易不再進宮。
結果一出宮門,裴曜留給我的暗衛就稟報說有人尾隨於我。
我拐進了一條小巷,讓暗衛們埋伏妥當,嚴陣以待,卻見緊追我們的那架馬車上,崔九施施然走了下來。
我連馬車都未下,隻在車上給他行了個禮:「不知崔九郎有何要事?」
他沖我歉了歉身:「某有些書畫上的疑問,想請娘子指教。」
我把車簾向下一拉,直接坐回了車中:「三娘所長不過奇技淫巧,如何指教崔九公子?郎君請回吧。」
崔九的聲音自車外傳來:「三娘大家之才,怎能說是奇技淫巧?隻是不知我們相識五年,三娘因何一直在九郎面前藏拙,藏得如此之深。」
最後一句,他尾音近乎哀怨,千般繾綣,身邊秋影神色復雜,我能猜到這所有僕從暗衛的表情大約也都很精彩。
我隻覺自己再和他糾纏下去,簡直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硬邦邦丟下一句「並無此事。」便要趕快離開。
崔九卻瘋魔了一般攔在我馬車之前:「某不甘心!當初在娘子婚禮上,娘子壓我風頭,某不便多言,可我崔九郎之名,也不是這麼好踐踏的!求三娘和九郎堂堂正正比上一場,請諸位大人裁決,不知娘子能否賞臉?」
我愣住了。
(九)
這崔九,原來最在乎的,還是他自己的才名啊。
也是。
我當初實實在在踩了他一腳,讓他顏面掃地,他這些日子不定聽了多少揶揄誹謗,想必眾人都說他自詡為才子,畫技卻被一個女子比得體無完膚,怎能不急?
憶及此,我笑了:「九郎大才,三娘如何與之相比,況且男女大防不可廢,有道是人言可畏,積毀銷骨,三娘便不與郎君多做周旋了,郎君見諒。」
說罷,指使車夫催馬,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不過,這崔九並未輕易放棄。
隨後幾天,我整日閉門不出,他就每日送一封挑戰書過來。
我退一封,他送來一封,我退一封,他送來一封。
我感覺闔家看我的眼神都頗有些怪異。
是了,那書信封皮上雖然寫著挑戰書,但焉知裡面寫的到底是些什麼呢?這私相授受的嫌疑,我是洗不掉了。
崔九此人,何其可恨也!
結果,九月初六,老太君壽辰,我們合家團聚正在吃團圓飯,國公爺便收到手下遞來的一封飛鴿傳書。
看罷,他臉色倏然一變。
眾人疑惑,他擺擺手示意無事,讓大家繼續。
我直覺不對,在宴席結束後追到了國公院中,見了禮,便急急問道:「祖父,可是有七郎的消息?」
國公爺深深看了我一眼,沒有回答,隻嘆了一口氣,然後頭也不回地回了自己房中。
次日,戰報進京。
陛下召我們進宮,大加慰勉,直言七郎臨危不亂、指揮得當,挽救了很多兵卒和大批糧草,自己卻落了海,隻怕是為國捐軀了,讓我們節哀。
我昨夜一夜未睡,腦子發渾,又聽得陛下此言,更覺頭昏,下一瞬間,我頭重腳輕,一頭栽了下去。
夢裡,我竟然見到了裴七。
他躺在地上,昏睡不醒,身上蓋著一件毛領大氅。
夢裡的我並不追究自己為何在此處,隻撲到他面前看他,卻見他絕色面容蒼白如紙,嘴唇幹裂,海藻般的墨色長發濕漉漉地貼在頰側,顯得他本就不大的臉生出了幾分楚楚可憐。
我摸了摸他額頭,觸手滾燙,又見他的衣物上、頭發上結了一層白霜,嘗了一下,極鹹,是鹽味,再從他身上蓋著的大氅的縫隙下摸進去,結果發現他一身衣服居然都是半濕的!
這樣哪行?
可,換洗衣物從何處來?
我四處看了看,發現我們正身處一個山洞之中,這山洞裡本就寒冷,洞口還時不時吹進來幾股腥鹹的風。
不遠處有一個火堆,火堆邊插著幾根木棍,上面穿著魚,一面已經快糊了,另一面還生著。
火堆微薄的熱量在這冰冷的山洞中顯得格外單薄,而且柴火即將燃盡。
我正急得團團轉,卻見他嘴唇翕動,附耳去聽,發現他嘴裡嘟噥著,水,水。
我把魚翻了面,烤熟了,喂給他吃,他吃不下。
我出了山洞一看,外面白沙鋪地、礁石嶙峋,倒是有萬頃碧波。
這是海嗎?
我是中原人,隻見過湖泊,未曾見過海。
我爬出山洞,來到海邊,發現地上有許多貝殼,大小各異,還有一些墨綠色的水草,啊不,應該是海草。我撿了一塊貝殼,舀了海水,正欲回去喂給他喝,想到他身上鹽粒,又覺不對,嘗了一口,便一下子吐了。
便是打死賣鹽的,也熬不出這麼鹹的湯來。
我再向岸上望,隻見怪石嶙峋,目之所及沒有半點人煙,更無流水的痕跡。
我不敢擅自離開裴曜,又折返回山洞,想了一想,一咬牙,先是深一腳淺一腳爬到高處,掰了幾根枯樹枝,添在火堆裡,又拾了一些礁石堆在洞口,想為洞內擋擋風。
洞口本也不算太大,我將之幾乎堆滿了石頭,隻留一個小洞,我可以側身鉆進鉆出。
洞內在火堆的溫暖下終於不再那麼酷寒逼人,可看著躺在地上昏迷不醒、幾乎脫水的裴曜,我隻覺百爪撓心。
我正一籌莫展之際,看著那堆火噼噼啪啪爆響,我卻忽然想到了什麼。
記得從前,我曾到廚下偷嘴,曾意外發現,鍋中湯鹹,但鍋蓋中的水滴聚攏成的流水,卻味淡。
燒煮海水,可否得淡水?
我將裴曜留下,又跑了出去,在沙灘上搜羅了一圈,找到幾對比較大的貝殼,用其中一半盛了水,另一半蓋在上面,放在火堆中燒。
燒了一會兒,上面的半邊貝殼果然濕了,可我一嘗,還是鹹的。
正自絕望,卻見下半邊貝殼裡的水裡面,已經析出了鹽粒。我拿起下半邊,晾了一下,再嘗,發現這水果然又鹹又苦,比上半邊裡的鹹得多!
想來是那上半邊的貝殼也是海裡出來的,自然帶著鹽味,可蒸出來的水,就是淡水!
我瞬間來了精神,將上半邊的水甩掉,再來蒸,往復幾次,果然得了一點淡水,便急急拿去喂裴曜。
他喝了一些水,幹裂的唇回復了潤澤,可額頭還是那麼燙。我狠了狠心,一不做二不休將他一身濕衣都扒了下去,原本還想留下褻褲,可那褻褲濕得很厲害,幾乎能擰出水,眼見著是留不得的,最後閉著眼睛,牙一咬心一橫都扯了下去,然後急急將他用大氅裹住。
裴七這白玉一般修長健美的身子,結實的胸膛、塊壘分明的腹肌,還有……
都狠狠烙印在了我心底。
這山洞分明依然寒冷,我雙頰卻是燥熱難當。
我再喂他魚,他終於吃了下去。
我忙裡忙外又給他蒸了一些淡水,還用自己的帕子沾了水給他敷在了額頭,又把他的濕衣都掛在火堆旁烘幹,一回身卻發現大氅沒有裹嚴。
我伸手去扯,移動間他半邊肩膀和整條鎖骨都露了出來,過於秀色可餐,讓我艱難地咽了咽口水,才更加艱難地把大氅蓋了上去。
結果我剛碰到他的身子,手腕卻被猛地抓住,山洞外,卻同時傳來了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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