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地,在絕地一般的煉獄門口,竟也生出某種如同相依為命般的感情。
少年依然對昆侖君痴心不改,隻是天生是個知道羞恥的,聽了他的話,知道把話直白地掛在嘴邊不好,於是果然就不再說,每天變著法地討他歡心。
可惜他再變,能變出來的花樣也十分有限,大不敬之地總是沒什麼好玩的,赤地千裡,寸草不生,平時的消遣不過就是捉兩個低等的幽畜放在一起,看它們互相撕咬,最後一個吃掉另一個。
可是少年鬼王不喜歡這個,昆侖君當然更不可能喜歡。
鬼王於是費盡心機地攢了三十六隻幽畜的大板牙,認為這象徵了起自昆侖山口那波瀾壯闊的三十六山川,用自己幾根長發編成線,把它們穿成了一個別出心裁到挑戰別人接受能力的項鏈,送給了昆侖君。
隻是後來昆侖君接過這三十六顆大板牙的時候表情非常奇怪,比那串項鏈本身還要奇怪,似乎是牙疼,卻還是硬是壓迫著五官,生搬硬套地擠出一個不甚典型的笑容,咬牙切齒地道了謝。
小鬼王從而得出了一個結論,覺得他大概是不喜歡——反正昆侖君一次也沒帶過,而且每次被提起的時候,他都會顧左右言他地把話題錯開。
可他再想不出別的了,有一天少年坐在功德古木隆起的大根上,無意中念叨起了他驚鴻一瞥瀏覽過的外面的世界,忽然說:“有一種花,長得像鈴鐺一樣,什麼顏色都有,湊近了聞,飄著一股非常淡的香味。”
昆侖君側過頭看著他:“嗯?”
胸無城府的少年露出向往的神色:“真好看,如果用它編一條鏈子,你就會喜歡了吧?”
昆侖君沉默了片刻,似笑非笑地說:“原來你討好我,是為了想出去?”
少年鬼王愣了愣,連忙搖了搖頭。
昆侖君故意逗他:“那是為了什麼?我守在這,可不是為了把你們放出去的,跑了一個都不行。”
為了……少年鬼王定定地看著他,迎著昆侖君戲謔不已的眼神,想說,卻不知說什麼好,那股情緒在他胸中激蕩不已,然而他卻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說法。
隻覺得那些話坦白了都顯得太粗鄙,而粗鄙了也還不一定能說出他心裡的感受。
鬼王一直說不出,指甲裡情不自禁地伸出尖銳的爪子,焦躁地露出陰沉而頗有攻擊性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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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說生於世間,除了宿命般求不得之苦,大多的苦楚來自於想得太多,讀書太少,書是先聖留下的,可是曾經那些先聖們,他們生於混沌,壓根無書可讀,無人能解惑,隻能懷著對天地的諸多疑問,跌跌撞撞地一路走下來,想來是極度焦慮痛苦的吧……乃至於向心上人說一句心中所想,都挑不出一句合適的。
昆侖君終於大笑起來,輕輕地勾過他的下巴,在少年光潔美好的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然後飛身上了樹枝。
少年鬼王呆坐片刻,一身的毒刺不知什麼時候收了回去,臉從兩頰一直紅到了下巴尖、耳側,好半晌,他無知無覺地站了起來,就像喝醉了酒一樣,連腳都是軟的,沒頭沒腦地從功德古木的大樹根上摔了下去。
少年生為鬼族——盡管不知怎麼的長成了一個鬼族的怪胎——但他每天耳濡目染的,卻都隻是低等鬼族被欲望驅使的交媾,從不知道親吻是什麼,第一次碰到,就覺得整個人被一股熱氣籠罩著,輕飄飄的像是浮在半空中。
連忘川水也無法讓他這樣自在無邊的漂浮。
少年鬼族突然一聲不吭地轉頭跑進了無法束縛他的大封中,一頭鑽進大不敬之地,足足走了幾十年不見蹤影。
等他再出現在昆侖君面前的時候,似乎長大了些,身體抽長了一點,看起來幾乎要和昆侖君差不多高了,柔和的少年線條變得硬朗了起來,唯有眉目如畫,仿佛始終如一。
他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團金光璀璨的火到了昆侖面前。
“這是……”
“這是你左肩上的魂火,原本散在大封中各處,我花了五十年才把它們收集到一起。”鬼王小心翼翼地攏著那團溫暖的火焰,而後留戀地在側臉上蹭了一下,這才不舍地遞到昆侖君面前,“還給你。”
昆侖君嘴角的笑容漸消,好一會,才看著對方問:“那你想從我這得到什麼呢?”
“那個……”鬼王語塞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好一會,才扭扭捏捏地指了指自己的額頭,“那個……能不能再來一次?”
昆侖君打量他許久,末了少年在他面前,幾乎有些手足無措地不安起來,昆侖君卻突然伸手擎住他的下巴,這一次,他非常溫柔地吻了少年的嘴唇,而後輕輕地把鬼王的手捏住,讓少年修長的手指攥住了那團閃耀不休的魂火。
昆侖君似乎是漫不經心,又像是思慮深重,過了良久,才仿佛是嘆息了一聲,低低地說:“我富有天下名山大川,想起來也沒什麼稀奇的,不過就是一堆爛石頭野河水,渾身上下,大概也就隻有這幾分真心能上秤賣上二兩,你要?拿去。”
少年鬼王那一瞬間豁然開朗,才知道原來他所汲汲渴求卻說不出口的東西,還有這麼一種說法,叫做“真心”,隻兩個字,就能讓人萬劫不復。
鬼族不是生靈,然而他在那須臾的彈指間,卻仿佛聽見了自己不存在的心跳聲。
“還有這個,你如果喜歡,就留著吧。”昆侖君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我的心血化成了鎮魂燈的燈芯,身體化成了燈託,隻有元神守在這,要回它也沒什麼用。上次給你的那根筋,還留著嗎?”
少年連忙點頭。
“拿出來我瞧瞧。”昆侖君淡淡地說。
鬼王就扒拉開身上野人一樣顛三倒四的衣服,從貼身的地方取出了那根筋。
“我是昆侖神山化出,再早一點,可以追溯到盤古神斧,”昆侖君就著他的手,輕輕地撫摸著從他自己身上扒下來的筋骨,仿佛已經忘記了那種徹骨的疼痛,不輕不重地說,“我的筋骨連著天柱昆侖的地脈,震一下,就能讓天地變色。”
他說著,突然屈指做了一系列極為復雜的手印,而後神筋化成一縷金色的光,順著他的手指,直直地沒入了鬼王的額頭裡,那一瞬間,少年覺得自己聽見了滄海桑田、十萬大山隆隆而起的聲音。
他就像忽然上了無法言語的高頂,視野居高臨下,能看清每一條山川河流、奔流不息、浩浩湯湯。
昆侖君的聲音夾在中間,不重不響,卻極有穿透力:“從此十萬大山聽你號令,你雖然難脫鬼胎,起碼已經是半仙半鬼,以後可以自由來往三界,我不再管你了。”
少年截口打斷他:“我才不走!”
過了片刻,他又訥訥地補充說:“你在這裡,我哪也不想去。”
“我留不長了。”昆侖君說著,轉過頭去,望著千丈忘川看不到頂的水,“我隻是一段元神,走不了,本來也留不長,最近忽然覺得我的日子就快到了。”
少年鬼王慌忙問:“到什麼日子?你要去什麼地方?”
“不去什麼地方,我要死了。”昆侖君平靜地說。
“不可能,神怎麼會死?”
“神也會死,盤古、伏羲、女娲、神農他們不是都死了嗎?”昆侖君說,“現在輪到我了而已。”
鬼王少年聽了,呆了片刻,而後驟然露出猙獰的神色:“如果沒有大封,如果不是你替女娲封了四柱,如果不是你身化鎮魂燈,是不是你就不用死了?那我砍了這樹,捅破了這該死的大封!”
少年鬼王有時候就像是一條圓滾滾、毛還蓬松著的小狼,和小狗長得很像,習性似乎也隨了過去,抬手順順他的毛,他就會乖乖地滾在地上露出肚皮,然而嘴裡卻始終含著獠牙,稍不留意,就會露出來,給人見血封喉地來上一口。
昆侖君早就習慣了,不以為意,抬手放在他的頭上,低聲說:“不死,一直活著……小孩,虛空中的石頭也是不朽的,可它到底也隻是塊石頭,你懂嗎?神農說不死不滅不成神,我一直覺得他胡說,現在才稍微有一點明白過來。”
鬼王一巴掌甩開了他的手,一點也不想知道他明白了什麼:“你敢!”
昆侖君攤開了手,他的手忽然之間顯得有些透明,盛怒的少年吃了一驚,一把攥住他的手,緊張地放在手心裡反復翻看,好像這樣才能確認他還在一樣,依然不死心地說:“如果我砍了功德古木呢?”
昆侖君笑了笑:“你繼承了大荒山聖的權柄,連諸神禁地的大神木都能砍,功德古木算什麼?”
鬼王又說:“那我也可以劈開大封,劈開這塊那女人留下的破石頭!”
昆侖君苦笑一聲:“可以,不過我大概會死得更快吧。”
“我還可以……”鬼王的話音頓了頓,而後惡狠狠地說,“我還可以把世上的人都殺完,我可以屠盡所有活物,讓山不綠、水不流,滿地屍骸,千裡沒有人煙。”
昆侖君詫異地一挑眉:“喲,這麼厲害?”
鬼王捏緊了他的手:“你不準死,我什麼都辦得到,什麼事都辦得出來!”
“神農又說對了一件事,”昆侖君板起臉,冷冷地看著他,“早該把你弄死,永絕後患才好。”
少年倔強地抿著嘴瞪著他。
昆侖君卻忽然笑了,溫和得就像冬天過去以後,第一條開凍,映著周遭淺淺綠意潺潺而過的河水:“從神農氏向我借肩上魂火開始……不,從神魔大戰、女娲造人、甚至盤古開天開始,這些就是注定的,注定了我在這個時候,在這個地方死。你就算讓天地重新合上,也隻是讓我死得毫無道理而已,並不能阻止什麼。”
“你不懂。”俊美的大荒山聖用一種難得耐心而柔和的聲音說,“所謂命運,其實並不是什麼神神叨叨的殊途同歸,其實也並沒有什麼東西在暗地裡束縛著你,而是某一個時刻,你明知道自己有千萬種選擇,可上天也可入地,卻永遠隻會選擇那一條路……這些事我小的時候也不懂,不過等你長大一些,大概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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