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殿門後,遠遠就見聖人埋首桌案,似在閱覽公文。下首位置坐了深緋官袍的陸時卿,時不時答聖人幾問,偶爾抿上一口茶,很是闲適的模樣。至於研磨、擬文之類的雜事,好像根本用不著咱們陸侍郎動手。
元賜嫻第一回 曉得,竟還有如此愜意的隨侍法,簡直比帝王過得還舒坦。
待走近,她看了眼陸時卿手邊的茶甌,發現果真與徽寧帝案上那隻樣式不同。
一般臣子進不到紫宸殿議事,此人非但朝進暮出,還因特殊癖性,在這裡配備了專門的茶具,真是被縱得毫無章法。
但徽寧帝瞧上去著實很喜愛這個臣子,聽他說了句什麼,便放聲大笑起來,言語舉止間猶待親子。
見元賜嫻走近,兩人才停了笑談。陸時卿垂眼抿茶,一副沒瞧見她的模樣。
她偷瞄他一眼就挪開,向上首行禮。
徽寧帝請她在陸時卿對面落座,眉毛挑得老高:“賜嫻方才第一眼瞧的,似乎不是朕?”
她也不遮掩,笑答:“陛下明察秋毫,賜嫻瞧的是陸侍郎。”
他聽了大笑,一面偏頭問陸時卿:“朕這表外甥女,可是可愛得很?”
陸時卿抬起眼皮。
元賜嫻在對頭撐腮瞧他,半晌,聽他無波無瀾地道:“陛下明察秋毫,您說可愛,便是可愛吧。”
他答得不情不願,她卻似乎很受用,衝他眨眨眼:“多謝陸侍郎誇贊。”
陸時卿撇開眼不看她。
徽寧帝瞧兩人一來一往,大抵覺得有趣,便幹脆擱下了公文,與元賜嫻話起家常來,先問她父母近況。
她答:“家母身子康健,家父經上回與南詔拼死一役,新傷累舊傷,筋骨難免不如從前,不過也算歇養得不錯。”說罷愁眉苦臉嘆了口氣,“都怪賜嫻,惹出了那樣的禍端,害陛下您寢食難安,日夜記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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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寧帝擺擺手:“是南詔欺人太甚,如何能怪你。”
她像得了寬恕一般,連忙附和:“陛下說得對極了!這個南詔太子實在過分,您說他若長得與陸侍郎一樣俊俏也就罷了,偏卻是那般賊眉鼠目!得虧您疼我,寧願興兵迎戰,也不肯將我遠嫁!”
徽寧帝見她如此感恩戴德,神情不免自得起來:“不過費幾個兵卒罷了,你是朕的表外甥女,朕不疼你,疼誰去?”
元賜嫻面上笑得嬌憨,低頭卻露一抹不易輕察的譏嘲。
陸時卿不好覷徽寧帝,便覷了她一眼。兩個戲精湊一塊,假情假意得叫他都不忍聽。
大殿裡邊和和美美,幾番家常話過,元賜嫻又跟徽寧帝講起滇南的山水風光,說得那叫一個生動有趣,活靈活現,到了最後卻猛然一個轉折:“但賜嫻覺得,還是長安城最好看。瞧瞧這兒的屋舍,嚴整開朗,合了最正統的大周風韻,絕不是姚州那處浮於表面的富麗可比的!”
這一番欲揚先抑,懸崖勒馬的好功夫,真美到了徽寧帝心坎裡去。
他心裡邊欣慰,一高興就說:“既如此,朕便下旨,仿照大明宮的樓閣樣式,給你在姚州蓋一間府邸怎麼樣?”
這哪是蓋府邸,恐怕得造出個小宮殿來吧!如此大興土木,卻真是咱們聖人做得出的事。
元賜嫻心中生厭,面上卻不露,一陣喜色過後,很快又是眼底一黯。
徽寧帝覺得奇怪,斂了色剛要發問,就聽她蹙眉道:“如此自然是好,可是……”她抬起點眼皮子,看對頭的陸時卿,“可是倘使姚州有富麗堂皇的府邸,長安有風流倜儻的陸侍郎,賜嫻就不知該作何抉擇了……”
徽寧帝一愣之下,大笑起來。
被拿來與磚瓦作比的陸時卿臉色不大好看。這倆人真當他不在嗎?
等聖人笑完,她苦著臉道:“這蓋府邸的事,陛下還是容我再考慮考慮。”說著,又嬌羞地看了陸時卿一眼。
徽寧帝見狀無奈搖頭。女兒家的心思太明顯,他這年逾半百的老頭都覺自己杵在這裡十分礙眼了。
他沉吟一會兒,跟陸時卿說:“賜嫻離京多年,想來已不記得多少長安風光。陸侍郎今日不必去教泓兒念書了,就陪朕這表外甥女到城裡邊四處轉轉吧。”
陸時卿面色一僵。
元賜嫻微露竊喜,柳眉一揚,得意洋洋地問:“陸侍郎,怎得,您想抗旨嗎?”
徽寧帝笑了一聲,學她語氣道:“陸侍郎,怎得,你想抗旨嗎?”
第12章 長安西市
陸時卿繃著張臉出了紫宸殿,跟在元賜嫻身後一言不發,一路到了寬綽的宮道,見她突然停下,回身笑問:“陸侍郎,咱們去哪?”
他抬起點眼皮:“隨縣主高興。”
元賜嫻沉吟一會兒:“那去您府上好不好?這樣我最高興。”
“……”
見他眼色冷了幾分,她很快道:“我跟您說笑呢。”說罷繼續往前走。
陸時卿跟上,過不一會兒見她又停了,回過頭仰著臉湊到他耳邊,小聲問:“陸侍郎,有個問題,我想請教您很久了,一直沒機會——外邊傳言說您不好女色,喜男風,究竟是真是假?”
如果是真的,提早告訴她一聲,她還是不白費力氣了。
陸時卿偏頭,飛了個眼刀子過來,看看她快要碰著他肩的下巴,隱忍道:“縣主,您的脂粉,好像抖在我肩上了。”
他是嘴毒慣了,想故意說點難聽的,好叫她自重,卻不料她臉比牆厚,不退反進,不過僵了一瞬,便笑嘻嘻道:“哦,對不住,我給您吹幹淨。”
說著,象徵性地往他一粒白屑不見的肩頭吹了幾下。
這幾口氣,準確無誤地噴到了陸時卿的耳垂。他瞳孔一縮,痒得抖了一下,下意識往外躲開一步,神色尷尬。
元賜嫻一愣。她是不甘被他三言兩語打擊,才偏做些沒臉沒皮的事,不想效果如此出乎意料。她抬眼盯住他耳根一抹可疑的紅暈,突然覺得他不必回答了。
她知道答案了。
她心情很好地拍拍手:“吹幹淨了,陸侍郎,咱們走吧。”
……
元賜嫻說想去西市逛逛。
大周歷史上曾有一任皇帝為防官商勾結,規定五品以上官員不得入市。後來規矩日漸松動,到了如今已無明文條例,隻是哪個官員成日往市集跑,被有心人盯上告一狀,仍可能惹嫌疑。
陸時卿年紀雖輕,政敵卻攢了一籮筐,他不禁懷疑,元賜嫻是想使壞。
當然,他無所畏懼。
長安西市相當繁華,行肆林立,奇貨雲集。街上人潮熙攘,車水馬龍,除卻尋常百姓,也有不少來往商旅,包括遠道而來的異國客。
元賜嫻有七年沒來過這裡了。
到附近時,她瞧見坊門前停了支商隊,被一名年青門吏攔著不給進。領頭男子正與他交涉,言語間神情不悅。
這門吏也是年輕氣盛,嚷嚷著堅持要開箱查驗貨物。
兩相僵持,道口被堵了個死。她等得不耐,叫停了馬車,令婢女留在這裡,當先徒步向前,遊魚似的往人群裡鑽。
陸時卿坐在後邊一乘馬車裡,見狀跟著下來,走在她側後,艱難地左擋右避,以免碰著四面推來擠去的人。
等兩人到了坊門附近,前邊的僵持也結束了。
一名老吏急急奔來,給了年青人一記板慄:“吳興紀家的人馬你也敢攔!耽誤了貴人的生意,你可擔待得起?”
元賜嫻聽了這一耳朵,回頭好奇問:“陸侍郎,吳興紀家是個什麼來頭?”
陸時卿側身避過一名大汗淋漓的商販,抽空答她:“江南一帶有名的綢莊,曾出珍品上貢宮中,在長安風評不錯。”
他說這話時心不在焉,看也沒看元賜嫻,眼光一直落在商隊貨物上。
她看看他,再看看那批人,奇怪問:“您很喜歡紀家的綢緞嗎?”
陸時卿收回目光,沒答。
元賜嫻也沒大在意,繼續往裡走,七拐八繞地到了間小吃鋪。鋪子匾額上提了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蕭記餛飩。
她當先跨進店門,揀了臨窗的小方桌坐下,向杵在原地的陸時卿招手,示意他坐在自己對頭,隨即喚來店小二,叫了兩碗餛飩。
陸時卿上前,垂眼看了看跟前的條凳,遲遲未有動作。
元賜嫻見狀,從袖子裡抽出一方錦帕來,起身擦了一遍他的條凳,然後道:“陸侍郎,您請坐?”
他不鹹不淡瞥她一眼,大約並不認為她的帕子多幹淨,但終歸還是強忍著坐下了。
元賜嫻便收起錦帕回了座。
等兩碗餛飩被端上來,陸時卿低頭看了眼,蹙眉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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