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話沒說完就被打斷:“我知道您不吃。”元賜嫻笑了一下,瞄一眼四面眾多吃客,“我想吃兩碗,又不好意思,您替我遮掩遮掩不成?”
陸時卿沒說話,嫌棄地看一眼方桌案上的兩碗餛飩,將頭撇向窗外。
元賜嫻便埋頭吃了起來。
白淨的瓷碗裡浮了翠綠的蔥花,香氣撲鼻,餛飩皮子滑嫩,肉餡肥而不膩。她一口一個吃得酣暢,不一會兒就吃空了一碗,連湯汁也一滴不剩,完了一句話不說,迅速將空碗擱到陸時卿面前,與他那隻對調了一下位置,一連串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陸時卿懶得說話,隻當沒瞧見,繼續望窗外,看一個點心鋪的伙計蒸饅頭。
他身在長安多年,為避嫌卻很少來西市,如此景象更不曾得闲看過,眼下剛好拿來打發時辰。
一屜饅頭出籠了,熱氣氤氲,隱約可見一個個的雪白滾圓躺在屜布上,遠遠瞧著暄軟松嫩。
陸時卿看饅頭的時候,元賜嫻在看他。她腹中微飽,吃第二碗的動作慢了許多,闲來無事就瞅瞅他。
大周貴女瞧男子的眼光十分挑剔,臉要清秀俊逸,但不女氣,身板要挺拔硬朗,但不粗獷。
看對面這人,面如冠玉,唇似抹朱,偏又五官深邃,有稜有角。個子高,身板實,卻又絕非五大三粗,反如量裁過一樣颀秀。尤其當中一把窄腰,被這金玉帶一掐,瞧來相當筋道。
說句公道話,元賜嫻覺得,陸時卿這副皮囊滿足了長安小娘子的一切幻想。
至於對她來說,反正,還挺下飯的。
陸時卿從包子鋪移開視線的時候,恰好瞥見元賜嫻這直勾勾的眼神。
她竟然一邊喝湯,一邊盯著他的腰……腰看?
他腦袋裡哪根弦“嗡”一聲響,整個人一懵,感覺像有螞蟻緩緩爬過小腹,又痒又麻,頭皮都要炸,忍不住挺胸收腹,坐得端正起來。完了又覺哪裡不對,想要遮掩,卻苦於手邊無物,隻好拿眼瞪她。
元賜嫻卻渾然不覺,一邊盯著他的腰,一邊津津有味地咀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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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時卿忍無可忍道:“敢問縣主,您到底是在吃餛飩還是……”
還是……吃他啊!
元賜嫻真沒察覺他眼裡慍色,給他吼得一愣,半隻餛飩掛在了嘴上。
得虧她心態好,沒嗆著,在他灼灼注視下,緩緩將半隻餛飩塞進了嘴裡,咀嚼,咽下,指著自己問:“我……看起來不像在吃餛飩嗎?”
陸時卿一噎,剛要說話,忽聽身後不遠傳來個聲音:“……對,我家老夫人就要一碗餛飩,您給多放些蔥花。”
他渾身猛地一僵,下意識回頭。
元賜嫻不明所以跟著望了過去。那邊所謂的“老夫人”察覺到他倆目光,也是一個疑惑,抬起頭來。
齊刷刷六目相對。
來人正是宣氏。
是了,陸時卿記起來了。這家蕭記餛飩是長安的老字號,曾得先皇稱道,不單尋常百姓,也有許多貴人十分鍾愛它的口味,時有纡尊來此,或僱請師傅上門去的。他的母親也是這間鋪子的常客。
他的臉色霎時變得微妙起來。對面宣氏的神情也很復雜,先是震驚,再是恍然大悟,繼而露出了點……激越?
激越個什麼?
元賜嫻一頭霧水。揣摩了一下倆人長相,終於回過了味來。
陸時卿瞥了元賜嫻一眼,起身向宣氏走去,低聲道:“阿娘,您想吃餛飩叫下人來一趟就是了,怎麼還……?”
宣氏是來替他置辦秋衣的,完了順道來這裡吃碗餛飩。但她此刻無心答他,見他杵在跟前擋死了元賜嫻,揮揮手示意他莫礙眼,道:“你走開些,擋著阿娘做什麼!”
陸時卿頭疼地道:“您別誤會……”
他話沒說完,就聽身後響起個脆嗓:“陸老夫人,您找我?”元賜嫻歪著個身子從他後邊探出腦袋來,笑眯眯地望著宣氏。
陸時卿一挪步,再次將她擋死:“阿娘,您先回府去吧。”
元賜嫻起身,繞過他來到宣氏跟前:“陸老夫人,您大約不認得我,我是元家賜嫻。”
她這自稱可謂毫無架子。宣氏見了人,不由眼前一亮,頷首道:“老身見過瀾滄縣主。”
她擺擺手:“您叫我賜嫻就行了。”說罷伸手一引,笑說,“您來這邊與我和陸侍郎同坐?”
宣氏點點頭,看了被視若無物的兒子一眼:“那老身便不客套了。”
她隨元賜嫻過去,在條凳上坐下,目光一掃桌上空碗,面露詫異,回頭看兒子。
陸時卿當然曉得她在奇怪什麼,他從未用過外邊的碗筷,自然也不可能因元賜嫻破例。他忙上前來,開口解釋:“不是……阿娘,這些都是……”
“陸侍郎陪我走街串巷的,餓壞了。”元賜嫻搶先顛倒黑白地解釋。
陸時卿咬著後槽牙看她,知她是覺一口氣吃兩碗餛飩怪不好意思的,忍了忍就不當面揭穿她了,深吸一口氣,撇開頭不說話。
宣氏看看兒子,再看看元賜嫻,面上笑意更盛些。
元賜嫻沒先動筷,等宣氏的餛飩被端上來,才與她道:“陸老夫人,您也喜歡蔥花?”
陸時卿不善地瞥她一眼。這近乎套得可太明顯了。她拿一張巧嘴哄完了徽寧帝,還準備哄他母親?
偏宣氏也跟徽寧帝一樣,一點不覺她搭訕刻意,笑著點點頭:“是,這湯汁就得合了蔥花一道才香。”
元賜嫻皺了一下鼻子,像在嗅什麼,完了問:“但您似乎不吃姜?”
宣氏這下有些訝異了:“縣主如何曉得?”
“我聞出來的,您這餛飩餡裡沒有姜味。”
陸時卿偏過頭來,低頭看了眼那碗餛飩,皺皺眉。宣氏的確是不碰姜的。可這餛飩皮子裹得這麼嚴實,蔥花的味道也蓋得濃鬱,她又不曾湊近聞,怎會嗅出餡裡少了什麼?
莫不是暗中查過他母親吧。
宣氏笑起來:“縣主可真靈光。”
元賜嫻回她一笑:“您快趁熱吃。”說罷大約怕她拘束,當先動起筷子。
陸時卿默然坐在一旁,直等她倆將餛飩吃幹淨,熱切話別了,才道:“阿娘,兒尚有公差在身,不能送您回府了。”
他說到“公差”二字時,重重看了元賜嫻一眼。
但宣氏好像沒懂,神情欣慰地瞧著兒子,一臉“阿娘是過來人,明白明白”的模樣。
陸時卿扶額送她離開,回頭瞧見元賜嫻笑望著自己,面露不耐之色。
她卻渾不在意道:“陸侍郎,吃飽了撐得慌,您能陪我上街逛逛嗎?”
他想說她吃了整整二十四隻餛飩,能不撐嗎?礙於聖命,還是忍了,示意她先請,然後跟了上去。
第13章 夜探荒郊
西市多胡商,金銀珠寶,新鮮玩物數不勝數,元賜嫻一路走走停停,起初還時不時與陸時卿搭幾句訕,趁機博博好感,後來便隻記得搜羅異域珍奇,隨手將一樣樣物件往後遞,一時也忘了此人很可能是未來帝師。
一個時辰下來,等元賜嫻回神,陸時卿的雙手已是滿滿當當,連臂彎都掛了好幾串紅紅翠翠的珠玉。他狹長的鳳目微微眯起,看得出是極力忍耐。
因陸時卿未來得及換官服,四面路人紛紛投來詫異的眼光——拿這麼大的官當隨從使,這家小娘子厲害哩!
元賜嫻瞧瞧他們,再瞧瞧手裡這隻鎏金四曲銀碗,想陸時卿興許隻有拿腦袋頂著它走了,便放棄了要的打算。
她湊到他跟前,露出些討好的笑,從他手中分了點物件出來,再將他左右臂彎的珠玉擺回顏色與位置都勻稱的樣子,然後抬頭道:“陸侍郎,咱們打道回府吧。這些物件就找個邸店寄放,一會兒我派人來取。”
陸時卿耐著性子等她安置這些零碎之物,結束後恨不得馬上與她分道揚鑣,往坊門方向走了一段,途經絲帛行時便停了步子,道:“陸某尚有要事在身,縣主請先回吧。”
元賜嫻回頭,見他停在一間名叫“錦繡莊”的絲綢鋪前邊,垂落在門口的幌子上寫了個“紀”字。
記起他此前看紀家商隊的眼神,她拿手指指匾額:“倘使您說的事,是逛這間鋪子的話,我也想進去瞧瞧。”
陸時卿嘆口氣,沒說好,也沒說不好,當先轉頭跨過了門檻。
元賜嫻一笑,跟了上去。
這時辰,店裡邊客人不多,倒是店伙計們都冒了頭,一雙雙合力搬著大木箱,來來往往地忙碌。看這樣子,似乎是在安置剛到的那批貨物。
掌櫃一瞧陸時卿的打扮,知是貴人來了,連忙擱下手邊雜事,將賬簿交給賬房先生,躬身迎上來:“這位郎君可是替尊夫……”他話說到一半,注意到元賜嫻的少女發髻,忙改口,“您身後的小娘子置辦衣裳來的?”
陸時卿倒也沒拆臺,回頭看了元賜嫻一眼,與掌櫃淡淡道:“就拿今日店裡新進的綢緞出來挑揀。”
掌櫃面露難色:“這位郎君,實在不巧,這批綢緞已被一行胡商預定了……”
陸時卿扯了下嘴角:“如我出三倍的價,您可願轉手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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