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雪青拿著兩隻自己做的紙鳶給姜稚衣挑,問她想要哪一隻。
姜稚衣今日穿了一條青綠裙腰的鬱金裙,便挑了那隻與她衣裙相稱的碧綠色紙鳶,與裴雪青感慨:“其實我好久沒放過紙鳶了,寶嘉阿姊不喜歡這等小玩意兒,我也沒有旁的閨中密友,一個人放總覺傻裡傻氣,也無甚好玩的。”
“你若喜歡,往後春日都可找我放紙鳶。”
姜稚衣遙想著往後,點了點頭:“明年春日,想必我一定在長安。”
因姜稚衣多年不放紙鳶,已經不太熟悉,裴雪青趁著東風先將她那隻紙鳶放上天,再將握輪交到她手中,隻需她稍稍牽引便可。
姜稚衣一手握輪一手拉線,高興地來回轉了一圈,一面與裴雪青闲談:“對了,我看你阿兄方才回來,怎的臉紅紅的?”
裴雪青將自己那隻紙鳶也放上天去,笑著嘆息了聲:“阿兄果真誤會我與沈少將軍了,我們方才爭執了幾句,不過我已解釋清楚了,無事的。”
“你與沈少將軍根本連個眼神對視都沒有,你阿兄真是想多了!”姜稚衣說到這裡忽然想起什麼,走到裴雪青身邊與她耳語,“……說起這個,我發現你與他說話時好像很少看他,是不是看他會有奇怪的感覺?”
兩人不方便提到要緊的話,打著彼此都懂的啞謎,裴雪青點頭:“自然,就怕看著出神,冒犯失禮。”
“可為什麼——”姜稚衣失神地撥著手中握輪,“我看他沒有這樣的感覺呢?”
“沈少將軍與你已是這般親密,你看著他,怎還會再想起旁人?”
“我跟他才不親密……”至多不過是假的親密,姜稚衣咕哝著,一不留神在原地站了太久,風一停,紙鳶直直往下掉。
姜稚衣快步飛奔起來,卻搶不及,眼睜睜見那紙鳶一墜到底,掛上了院裡一棵丈高的桃花樹。
“哎呀……”兩人忙跑上前去,扯著線去摘紙鳶,卻見那細線糾纏在了樹枝上,怎麼也摘不下來。
姜稚衣與裴雪青一般高,踮起腳都夠不著那根樹枝。
“我果然太久沒放紙鳶了……”姜稚衣站在樹底下撇撇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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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紙鳶掛樹上是家常便飯,我去搬把杌子來就是。”裴雪青轉身往房裡走去。
姜稚衣獨自留在樹下,心想元策真是烏鴉嘴,都怪他方才背什麼話本,這下好了,雖然不是二月,是三月,不是杏花樹,是桃花樹,她的紙鳶當真掛上了樹枝頭。
姜稚衣恨恨望著二樓上房那扇窗子,像要將那窗子剜出個洞來,正在心裡罵著元策,忽聽身後腳步靠近,頭頂陰影覆落,視線裡出現一截窄袖,一隻少年人的手。
那隻手指尖輕輕一勾,枝頭粉白的花瓣簌簌抖落,她的紙鳶便被摘了下來。
然而身後人摘下紙鳶卻沒有說話,就這麼靜靜站著,也不將紙鳶交給她。
桃花的甜香夾雜著熟悉的皂荚氣息縈繞在鼻端,恍惚之間門,讓人醺醺然心猿意馬。
像是預感到將要發生什麼,姜稚衣慌神地站在樹下,心提早怦怦跳動起來,連帶腦袋也一點點發暈發熱。
風拂過面,吹起人鬢角發絲,姜稚衣遲疑著,猶豫著,慢慢轉身回過頭去。
身後人彎下脖頸,低下頭來。
姜稚衣顫慄著一瑟縮,驀地閉緊了眼。
元策垂眼看著她,鼻尖湊上她鼻尖,慢慢下滑,輕含了含她的唇瓣,落下守株待兔的一吻——
“現在,故事成真了。”
第67章
入夜, 沈府內院。
驚蟄和谷雨眼看姜稚衣坐在燭下,眉頭深鎖地翻著一卷醫書,不知在查閱什麼, 百思不解地對視了一眼。
自打今日從客棧回來,郡主就不對勁了。先是託腮坐在窗前,雙目失神地望著庭院裡那棵桃花樹,時不時抬指輕撫嘴唇, 一會兒蹙眉,一會兒搖頭。
後又開始起身踱步,嘴裡念念有詞地數落著那個至今不知來頭的話本先生。
再後來, 便讓她們找來了這卷醫書,一面研讀一面給自己把脈。
驚蟄:“郡主,那醫者都不自醫呢, 您現學如何能成,您身子何處不適,奴婢還是請醫來給您把脈吧?”
姜稚衣面色凝重:“我懷疑, 我最近舊疾復發了……”
“什麼?”驚蟄和谷雨大驚。
姜稚衣摸索地搭著自己的手腕:“你們看這醫書上說,氣滯血瘀的脈象叫澀脈, 如輕刀刮竹艱澀, 有震顫感, 脈力不均, 時大時小……這一條條,我全都號出來了!”
驚蟄和谷雨低頭看著姜稚衣把脈的三指,愣愣眨了眨眼。
“郡主, 您恐怕是憂思過度了,奴婢看您把脈的那隻手剛才震了一下,那您的脈當然會震, 您一會兒按重一會兒按輕,那您的脈當然會時大時小,您的血瘀早就消幹淨了,大可放心!”谷雨有理有據地勸她寬心。
姜稚衣的心卻似乎並沒有寬起來,抬頭掃了谷雨一眼,像在看什麼不會說話的人,面無表情合攏醫書,一把丟去了一邊。
……也沒舊疾復發,那她當時怎麼就被依依附身,怎麼就對他閉眼了呢。
無數道聲音穿越過時間與空間,在耳邊此起彼伏地盤桓——
“別喜歡我兄長了,喜歡我吧。”
“姜稚衣,你說的沒錯,真的可以聽出來——聽出來,你心裡也有我。”
“這麼討厭我兄長,看著我這張臉,為何還能喂我吃蝦?”
……
姜稚衣揮揮手,揮散這些煩人的聲音,忽聽篤篤兩記叩門聲,一抬眼,一道長身鶴立的人影投落在了隔扇上。
心怦怦一跳,手腳一瞬間像被定住了一般,一瞬過後,姜稚衣驀然起身奔向裡間,給婢女留話:“……就說我睡了!”
“不用說了,聽見了。”門外帶笑的男聲響起。
姜稚衣腳下一滯,緩緩扭過頭去,隔著一道門好像都能看見他此刻輕揚的唇角。
想到這裡,湿軟的觸感仿佛重回到唇上,姜稚衣心肝一顫,緊張地吞咽了下,清了清嗓朝外道:“大晚上的,有事?”
“沒事就不能來找你?”
“沒事找我做什麼,來挨罵嗎?”
“有事——來與你辭行的,過來開個門。”
姜稚衣一愣,看了眼同樣面露意外的兩名婢女才確信自己沒有聽岔,半信半疑走上前去,拉開一道門縫,探出腦袋:“你說什麼,辭行?”
元策低下頭,目光在她因驚訝微張的唇瓣一落。
姜稚衣立馬抿緊了唇,滿臉防備地將門縫留得更小了些。
看了眼她護巢般把著門的一雙手,元策一笑:“何節使讓我與他出去辦趟差事。”
姜稚衣知道他口中的何節使,從前是沈節使的副手,自沈節使過世後便暫代起河西節度使之職,正月離京之前,皇伯伯也曾說過讓元策跟隨何節使學習地方政務。
姜稚衣神色微滯:“……去哪裡?去做什麼?去多久?”
“河西十一州除涼州外的十州各設一名刺史,尚有三州刺史我未打過交道,你可以想成是去應酬,本也可帶夫人家眷同行,不過再往西往北的地理氣候……”
“你自去你的,我才不去!”姜稚衣飛快打斷了他。
元策彎唇:“夫人不必著急,我也沒想令夫人吃苦。”
姜稚衣回過頭閉了閉眼,真想拍一拍今日這頻頻往上湊的嘴。
“短則十天,長則半月,我盡快回來。”元策伸手進門縫,輕輕一揉她發頂。
頭皮一麻一痒,姜稚衣目光閃爍著躲開他直直的視線:“不、不必,你最好慢一些,多給我幾天清淨日子……”
元策哼笑了聲:“這麼多日還不夠你清淨?想再多幾日,那今晚與我熱鬧熱鬧?”
姜稚衣愣了愣,察覺到他的眼神在往她身後臥房瞄,腦袋一熱,一把闔上房門:“……你想得美,誰跟你熱鬧,快收拾行李去!”
翌日一早姜稚衣起身時,聽說元策已經出城,臨走來過她臥房,在她榻邊坐了一晌,到了該出發的時辰見她還未醒轉,便靜悄悄地走了。
谷雨與她感慨,說沈少將軍坐等她醒,又不敢叫醒她的樣子像極了每日清晨過來要她抱抱的小元團。
姜稚衣咕哝了句“他才沒有元團可愛”,抱著元團出去曬太陽,過她的清淨日子去了。
卻沒想到,不過清淨了一天,第二日入夜,三七便拎著一隻雄赳赳氣昂昂的信鴿來了內院,將綁在鴿腿上的信筒遞給她,說是元策給她的信。
三七來時,姜稚衣正躺在美人榻上敷厚厚的養膚霜,不便睜眼看信,讓驚蟄在旁代讀。
驚蟄拆開信念了起來:“衣衣,展信佳,一別兩日,九天之上星辰之多,道不盡我對你的思念,高山……”
姜稚衣渾身一抖,從榻上猛然驚坐而起,一把豎掌打住了驚蟄。
驚蟄和谷雨齊齊一怔。
姜稚衣頂著一臉灰綠色的養膚霜,用力蜷緊了腳趾:“不必念開頭,往後念……”
“那奴婢該從哪裡開始念?”
“就從——‘比不上我心之堅’之後。”
“咦,郡主怎知道後頭是這一句?”
因為他元策就是個學人精!學完了她的詩,又來學她的信!
“郡主您這養膚霜還未幹透,都要淌下來了,可快些躺好。”谷雨在旁提醒。
姜稚衣躺回美人榻,雙手交疊在身前呼吸吐納,平復好心情:“繼續吧。”
驚蟄繼續一字一句往下念:“兩日快馬兼程,今夜已抵甘州,甘州刺史為人熱情,為我設下款待之宴,席上多珍馐美食、歌舞樂姬,散席後回到下榻處,還有兩名舞姬稱奉刺史之命前來侍寢……”
“什麼?!”姜稚衣又一次驀地坐起,震動地瞪大了眼。
一旁谷雨也是又驚又怒:“沈少將軍怎麼這樣,還未及冠便沾染這些惡習!而且、而且一個不夠,居然有兩個!”
姜稚衣顫巍巍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西北:“本郡主可還沒與他正式退親呢,那甘州刺史是不是活膩了?他是不是也活膩了?”
“郡主稍安,後頭還有、還有——”驚蟄指了指信,連忙接著念。
“可惜的是,她們開口的速度沒比上我隨行護衛出手的速度,在她們道明來意之前便已被卸了兩條胳膊……”
姜稚衣瞳孔一震,輕輕眨了眨眼,想象著那場面,嘶了口氣,抬手揉著自己的胳膊又躺了回去。
“不幸中的萬幸,好在今日是我隨行護衛先一步踏進房門,若換作是我,她們恐怕已是我劍下亡魂。我讓護衛將此二人胳膊接回去,還與甘州刺史,同他道了聲歉,請他下回若再以這等舞姬款待來客,找些張嘴快、說話利索的,也可免生血光之災。”
姜稚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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