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我也已與刺史言明,我對榻側之人的容貌有一定講究,不足美者,不可入眼。”
“?”姜稚衣又一個直腰緩緩坐起,“他還敢跟人說講究,讓人給他選美去?敢情那兩名舞姬是不夠美才被他轟出來?”
“……郡主,您要不再多聽兩句?”
姜稚衣點點頭:“行,你接著念,我倒要聽聽,這回他還怎麼圓。”
“刺史問我,美之一字各花入各眼,不知在我眼中怎樣算美,他好為我挑選一番。我說,我眼中唯永盈郡主一人為美,旁人皆不足看也。”
話音落定,屋裡翻湧的怒氣潮水般退去,榻上人歷經三起三落,心境終歸於祥和寧靜,寧靜之餘,心底又像被人輕輕撓過,起了一陣酥麻的痒。
姜稚衣抬手摸了摸自己養膚霜下的臉蛋,在驚蟄看三歲小孩似的眼神注視下,再次默默躺了回去。
當夜,三七收到了姜稚衣下達的命令,要求元策每日來信一封,事無巨細地回報從早到晚的行程。
三七連夜傳信給數百裡外的元策,傳達郡主之命,自此起,每晚肩負起等信鴿的重任,拎著一隻又一隻信鴿往姜稚衣院裡送。
一日夜深還沒等到信鴿,眼看郡主臥房的燈遲遲不熄,像是等不到便不打算入睡,三七心急如焚地在院外徘徊,就差飛到天上去看看信鴿到哪兒了。
臨近三更天,一陣頹廢的翅膀撲稜聲響起,終於盼到信鴿落地。
三七拎起疲憊不堪兩眼翻白的鴿子衝進院裡,將信筒交給郡主的婢女。
屋裡響起郡主犯困的聲音:“眼睛睜不開了,給我念念,寫什麼了?”
三七也很好奇,少將軍必定有事耽擱,抽不開身寫信了,如此見縫插針地想辦法傳信回來,不知會把哪樣最重要的行程拿出來說呢?
在門口等了片刻,隻聽婢女口中鄭重地念出了四個字:“今夜無姬。”
日子一天天過去,信一封又一封地來,轉眼入了四月,到了姑臧城花深柳暗的暮春時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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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日夜裡,姜稚衣坐在書案前抽開收納信箋的木匣,準備將今晚的來信放進去,才發現匣子都快裝滿了。
侍候在旁的谷雨忙道:“奴婢去拿個新匣子來裝吧?”
“拿什麼拿,這匣子裝滿之前他還能不回來?半個月還不夠他在外浪跡天涯?”姜稚衣看著這一匣子的信低哼一聲。
“沈少將軍臨走那晚說是長則半月,但您當時說想多清淨幾日,沈少將軍也許會聽您的話,在外多逗留幾日呢?”
姜稚衣一噎:“別的不聽,這話他倒是聽了?”
“郡主,那您是想沈少將軍聽,還是不聽呢?”
本以為沈少將軍這一走,郡主身邊沒了不散的陰魂,每日都可舒心自在,隻管等著侯爺接她的人馬到。
可結果,除了與裴姑娘的兩三次出遊尚算興致高昂,平日裡,郡主一天到晚最開心的時刻,竟然是每夜入睡之前收到沈少將軍的來信。
有時候讀著信笑,有時候讀著信生氣,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便是——等他回來定要如何如何。
谷雨提議:“您若希望他早日回來,託三七去信一封就是,也不是多難的事。”
姜稚衣皺了皺眉。話是她自己說出口的,要讓她自己收回來,怎麼不難?
而且,她為何要希望他早日回來……
“侯爺接您的人馬越來越近了,如果沈少將軍當真聽了您的話遲遲不歸,您回京之前可就見不著他啦……”
姜稚衣在書案前較著勁兒似的一動不動,靜坐許久,久到谷雨以為這事就這麼算了的時候,卻見她撇撇嘴,終於提筆鋪紙,寫下幾個字遞過來:“拿給三七。”
谷雨看了眼字條上再簡短不過的一行字,問道:“郡主,奴婢不識字,您這寫的是什麼?”
姜稚衣一字字咬著重音道:“‘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第68章
翌日清晨, 驚蟄伺候姜稚衣起身梳洗時,發現她半眯著眼形容困倦,似是沒歇息好。
想昨夜沈少將軍的信分明來得很早, 她並未熬夜等信,早早就睡下了,驚蟄一面替她穿戴一面問:“郡主昨夜可是入睡晚了?”
姜稚衣打著呵欠隨口嗯了一聲,將手臂伸進春衫袖子裡。
“您睡不著,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姜稚衣穿衣的動作微微一滯,掛在臉上的瞌睡勁兒散了個七七八八:“……哪兒有什麼心事?不過昨天白日午覺睡多罷了。”
驚蟄靜靜看了她一會兒,將她扶到妝臺前坐下, 拿梳子替她通起發來:“奴婢聽谷雨說, 您昨夜給沈少將軍回了一封信。”
“哪裡是一封, 就一句!”姜稚衣飛快眨了眨眼, “我隻是覺得谷雨說的有道理,若他遲遲不歸,舅父接我的人都要到了, 到時候難道我還得等他回來才能走……”
“如今沈少將軍並未禁您的足, 侯爺的人一到,咱們即刻便可啟程, 沈少將軍在不在應當都無妨吧?”
姜稚衣輕咳一聲:“正所謂禮尚往來, 他若禁我足,我得了機會自然二話不說就走, 他如今既然以禮相待,我總要與他打過照面再離開,也算不失大家風範。”
“所以您盼他回府,隻是希望等侯爺的人到了,可以第一時刻同他正式作別, 順理成章離開,與他一別兩寬,好聚好散?”
像是被什麼字眼刺著,姜稚衣眼睫一顫,靜止在了銅鏡前。
“回京退親之後,他在河西做他的少將軍,您在長安當您的郡主,您與他便從此各安天涯,兩不相幹?”
姜稚衣喉間一哽,擱在妝臺上的手攥了攥緊。
“往後您若得遇良人,便再定一門新的親事,沈少將軍也可再覓新人……”
“他不準!”姜稚衣脫口而出。
驚蟄手裡的紫檀木梳一頓,停在了她的發梢。
姜稚衣目光輕閃了下,慢慢直起腰背:“我的意思是……他身上背著這麼多秘密,與我陰差陽錯稀裡糊塗了一場也便罷了,還敢再去禍害別人不成?”
“可長安離河西那麼遠,您又與他退親了,他若真要禍害誰,您也管不到他不是?”
姜稚衣蹙了蹙眉,生氣地抱起臂來。
“郡主,奴婢隻是做個假設,您莫怪奴婢多嘴,這段時日奴婢眼看著您與沈少將軍——起初您對沈少將軍態度緩轉,奴婢擔心您是同情他的身世才對他心軟,想您若因著一時心軟留下來,將來必會與他再生矛盾……可這些天沈少將軍不在,奴婢發現您心不在焉魂不守舍,又開始擔心您因著一時嘴硬離開,怕您與沈少將軍分開之後反而過得不開心……”
姜稚衣出神地看著鏡中人不開心的臉。
驚蟄替她梳好發,擱下梳子:“您昨夜難眠,想必也在思慮這些,不管您做什麼決定,奴婢都陪著您,隻願您留下不是因為心軟,離開也不是因為嘴硬,否則來日定會後悔的。”
用過早膳,姜稚衣照例帶著元團去庭院裡曬太陽。
暮春時節,穿著薄薄的春衫已無冷意,姜稚衣抱著元團坐在秋千上吹著和風,靜靜想著驚蟄方才的話,思量了一會兒,見四下無人,忽然低下頭叫了一聲:“元團。”
元團一甩兩隻白耳,昂起腦袋來。
姜稚衣摸摸它的腦門:“你有沒有遇到過很兇很可怕的狗狗?”
元團吐著舌頭看著她,不太明白的樣子。
姜稚衣自顧自抬起眼往下說:“如果有一隻惡犬,他曾經對你很兇,把你關在他的籠子裡不讓你出去,你很害怕,想逃離他,跟他發脾氣,他卻說自己關著你是因為喜歡跟你在一起……你一開始肯定不信,是不是?”
“可是後來他好像意識到了自己的不對,慢慢改好了,變得溫順起來,每天在你跟前獻媚打轉,漸漸地你就有點忘了他兇巴巴的樣子,也感覺到他似乎真的喜歡你,而且他記得好多好多你曾經跟他說過的話,與他做過的事,你發現他可能很早之前就喜歡你了……”
“所以,他當初也不完全隻是因為怕你對他不利,才把你哄騙進他的籠子裡,可能還因為他是喜歡你的,或許這兩個原因各佔幾成吧……如果是這樣的話,你會想原諒他嗎?”
姜稚衣說到這裡一低頭,見元團不知何時已經耷拉下腦袋,昏昏欲睡地趴在了她腿上,別說是沒聽懂,那壓根兒是沒聽。
姜稚衣嘆出一口氣,再一抬眼,看見三七驚疑不定地站在庭院門口往裡張望,一個激靈坐直身板:“你什麼時候來的!”
三七連忙上前,低頭拱手:“回郡主話,小人剛來,就是看這院裡沒人,不知您在同誰說話,怕您出了什麼岔子,過來瞧一眼。”
“……我跟元團說話呢。”
“那小人好像聽見什麼原諒不原諒的……”
姜稚衣下巴輕揚:“元團前幾天被外頭的狗欺負了,我不知它還想不想原諒人家,跟人家一起玩,這便問問它。”
“原來如此,那元團又不會說話,您問了也沒用呀……”三七撓撓頭,“郡主若想知道的話,小人倒有一個法子。”
姜稚衣好奇道:“什麼法子?”
“原不原諒,要看元團喜不喜歡人家,您就讓它們兩條狗捱近一些,看看元團會不會蹭到人家身上去,狗狗想交朋友的話,身體是最誠實的。”
喜不喜歡,身體是最誠實的……
姜稚衣默念著三七的話,蹙攏眉頭,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
當晚臨睡前,姜稚衣再次收到了三七送來的信。
元策此行先往西北去甘州,再折東南去鄯州與蘭州,最後繞回涼州,兜一個左旋的圈子。
三天前來信時,他說自己已抵達蘭州金城,今日這信中便說了他在金城的行程,詳盡介紹了他在那裡吃到的釀皮子,從那面皮的晶瑩剔透,說到那醬汁鹹、酸、香、辣、鮮俱全,講了一堆釀皮子如何如何可口的話,最後說此地刺史留他去附近城池看看,他想著可再多吃幾碗釀皮子,剛好她說陌上花開緩緩歸,他便緩一緩再歸。
“……”
姜稚衣看得瞠目結舌,涼州與蘭州也就離了小幾百裡,吃食必定相通,她就不信他在涼州住了十九年,連區區釀皮子都沒吃過?
一碗釀皮子就叫他絆住腳步了,虧她今日還跟元團說他很久之前就喜歡她了,什麼喜歡,也不過如此!
還有,那“緩緩歸”的意思是讓他真的緩緩歸嗎?怎麼連這都聽不懂……
真是秀才遇到兵,對牛彈琴!
姜稚衣將信塞進匣子,一把推上匣蓋,氣得胸脯一起一伏。
想想自己今日還病急亂投醫到指望一條狗聽懂她的心事,她看她心裡也別裝著事了,不如多睡一會兒覺來得實在!
姜稚衣爬上床榻,拉起被衾,恨恨閉上了眼。
許是帶著怒意,姜稚衣這一覺睡得並不怎麼踏實,輾轉來去始終不成眠,好不容易睡著,夢裡全是釀皮子。
夢裡的她晨起問驚蟄谷雨,今日早膳吃什麼,她們說,吃釀皮子。
到了午膳時辰,她又問午膳吃什麼,她們還說,釀皮子。
到了晚上,她說晚膳總不能還吃釀皮子吧,她們說,沈少將軍買了好多好多釀皮子回來,整座府裡現在全是釀皮子,若是不吃就要泛災啦!
姜稚衣氣得頭暈眼花,用力一拍桌。
這一拍,卻沒拍著硬邦邦的飯桌,拍著了一塊有點硬又有點軟的東西,與此同時,一聲悶哼在耳邊響起。
姜稚衣迷茫地睜開眼來,一偏頭,看見榻邊躺了個人,還沒來得及倒抽一口涼氣爬起,先看清了那張偏轉過來的、面帶困倦的臉。
“姜稚衣,”元策握拳壓了壓小腹,再往下一寸,也不知方才那一記會出什麼事,“跟你睡覺,還挺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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