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數少將軍殺過的人,沒有十萬也有九萬九,從無鬼神敢入少將軍的夢,少將軍也從不敬鬼神,何曾祭奠過自己劍下的亡魂,更別提給仇人燒紙錢了。
“以為少將軍把你們拎去喂了豺狼,一個個屍骨無存,便找不到你們算賬了是吧?今日好好給你們燒紙錢,若膽敢再來招惹我們少夫人,小心少將軍把那幾隻吞了你們屍骨的豺狼找出來,剖腹取骨再宰你們一遍!”
“…………”
屋裡一主兩僕吹著四月裡的暖風一個激靈,緩緩對視一眼。
那你們少將軍還挺會先禮後兵的。
不知是錢堵住了鍾家人的嘴,還是剖腹取骨的威脅堵住了鍾家人的嘴,這日過後,姜稚衣當真沒再夢見過那些惡鬼。
隻是這鬼神本是人的心事於夢境中的投射,安神湯驅散得了噩夢,卻驅散不了姜稚衣的心事重重。
那夜她問元策,他的仇是不是還沒報完,他避而未答,或許是不想再騙她,可他的不答其實也已經是答案了。
姜稚衣反復思量著,有誰可以讓皇伯伯明知他犯下通敵重罪,卻也無法輕易撼動他,與之正面撕破臉開戰?
放眼大燁,這樣的人隻有一個——河東節度使,範德年。
回想起正月裡,她跟隨元策離京那日,範德年與元策說的話:“可惜我要往東,沈小將軍要往西,往後一路注定背道而馳啊……”
當她還無憂無慮做著話本裡的依依,那時的元策是不是已經在想該如何手刃範德年了。
可要手刃範德年,絕不像扳倒鍾家那般用些計謀手段便可,此仇要報,便是整個河西與河東為敵,結局一定是在戰場。
姜稚衣心裡裝著這些事,這日過後,時常去玄策大營給元策送午膳,用過午膳便留下來看他訓練新兵,待到夜裡與他一同回府。
四月下旬的一日,裴雪青聽聞她如今日日出入軍營,問可否帶她也去一趟。
沈元策忌日在五月,裴雪青打算過了他的忌日再回京,這些日子走了許多沈元策行軍打仗到過的地方,隻剩玄策大營,因是軍營重地,擔心不便叨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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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稚衣得元策點頭之後便帶著裴雪青一道去了軍營。
黃昏時分,姜稚衣與裴雪青站在演武場的高臺,看底下新兵操練著攻防戰。
士兵們按袖章顏色分為兩個陣營,在那座用以模擬作戰的城樓上下展開對戰,滿場煙塵滾滾,戰車疾馳衝鋒其間,廝殺聲、號角聲地動山搖,站在這閱兵的高臺上都能感覺到腳下陣陣顛簸抖震,真切得猶如親歷戰場。
姜稚衣一連來了十幾日,第一次看到攻守城戰,和裴雪青一樣震撼得睜大了眼,連飛沙走石撲面都忘了去掸。
眼看守城一方士兵數量遠遠少於攻城一方,姜稚衣奇怪地問一旁元策:“以少對多,這是不是有失公允?”
元策負手觀望著戰局,一面答她:“守城一方佔據地理優勢,實際作戰時,在攻城器械不突出的情形下,攻城方的兵力本就常常數倍於守城一方。”
“那若是攻城器械很厲害呢,守城方人又少,該怎麼辦?”
“保住士氣是決勝關鍵。”
姜稚衣恍然點頭,眼看攻城一方士兵登著雲梯爬上城樓,守城一方士兵眼疾手快往下傾倒鐵桶裡的黃水,被黃水濺到的士兵便被穆新鴻判定已無戰力,又問:“那鐵桶裡裝的黃水是什麼?”
“隻是普通的水。”
“我知道這是普通的水,”士兵們訓練所穿鎧甲所佩武器皆是真刀真槍,但類似投石這等殺傷力大的器物是用輕巧軟物替代,想必這黃水也是同樣的道理,“我是問,在戰場上那是什麼水?”
“燒熱的金汁。”
“金汁又是什麼?”
元策偏頭覷她一眼:“你不會想知道的。”
姜稚衣撇撇嘴:“賣什麼關子,說給我聽聽嘛!”
“稚衣妹妹,金汁應當是——”一旁裴雪青聽著二人對話,附到姜稚衣耳邊悄聲說了兩個字。
姜稚衣臉色一變,再次望向城樓之上潑下的一桶桶黃水,胃腹一陣翻騰,拿帕子掩著嘴幹嘔了一下。
元策失笑,抬手去拍撫她背脊:“說了你不會想知道。”
“本郡主今日的閱兵就、就到這裡了,我去你帳子裡歇會兒。”姜稚衣朝元策揮揮手作別,捂著胃腹轉身往高臺下走去。
元策看了眼姜稚衣的背影,剛要轉頭拜託裴雪青,裴雪青已經抬腳往下走去:“我去顧著些稚衣妹妹。”
元策朝裴雪青點了下頭:“有勞。”
營帳裡,姜稚衣連喝兩盞清口的熱茶才壓下那陣嘔意,坐在元策的臥榻上緩了會兒勁,回想起方才裴雪青口中那句“糞水”,百思不解地問:“為何還要將金汁燒熱拿來退敵,這是冷是熱都挺惡心人的吧……”
裴雪青坐在她對面搖了搖頭:“燒熱的金汁並非靠惡心退敵,而是殺傷力極大的武器,不單會燙傷人,還會感染人身上的傷口,被金汁澆過的人很快就失去戰鬥力了。”
“原來是這樣……”
“我也是從前聽沈元策說的,打仗的門道有許多,因為這個特別我便記住了。”
姜稚衣點點頭,這麼一想,倒不覺惡心,隻覺這你死我活的拼殺當真殘酷至極。
不知她阿爹當年守城時是不是也曾經歷過這些。
見姜稚衣忽然發起呆來,裴雪青問道:“你近來怎麼想起日日來軍營?”
姜稚衣手捧熱茶,長睫低垂著眨了眨眼:“就是想看看他每天都在做些什麼,待在深牆大院裡什麼也不知道……”
什麼也不知道,隻會一日一日心裡發慌,明明河東與河西相距兩千裡,一時半會兒也沒有由頭開戰,可就是覺得不安,總會時不時想起那夜的夢。
就怕像當年一樣,她在家裡渾然不知高高興興的,突然有人跑來告訴她阿爹阿娘的噩耗。
裴雪青打量著她的神情:“看你好像有心事,你若有什麼開解不了的,不妨與我說說。”
姜稚衣抬眼看向裴雪青。元策沒與裴雪青說的事,她自然也不能說。
帳外天色漸暗,帳子裡點起燈燭,姜稚衣擱下熱茶,抱膝坐在榻上:“雪青阿姊,你說,大家怎麼都有非做不可的事?”
裴雪青不解:“什麼非做不可的事?”
“譬如我阿爹要擁護皇伯伯上位,我阿娘要追隨我阿爹,還有——”姜稚衣想了想,“沈元策與你提過我,想必也同你說過,有一回他曾嘲笑我,說四殿下向皇伯伯婉拒了與我的婚事?”
裴雪青回想了下,點頭:“有這麼回事。”
“其實小的時候,我與四殿下的確交情甚篤,長輩們也戲說等我們長大之後要給我們指婚,當時我也不懂情情愛愛的,隻因與四殿下玩得好,便覺得說不定將來真的會嫁給他。”
“後來我家中出了變故,搬進侯府,和那些皇子公主來往便少了許多,不過在我最難過的那幾年,四殿下若得機會出宮,還是會來侯府看看我,偶爾給我送些自己做的小玩意兒……隻是忘了從哪一年起,他便不怎麼與我走動了。”
裴雪青蹙眉:“這是為何?”
姜稚衣笑了笑,慢慢地說:“一開始我也不明白,後來才知道,原先和氣的端王府早就不復存在了,皇宮裡明爭暗鬥,是吃人的地方,大家都變了,四殿下作為庶出的皇子生存不易,平日常受欺負打壓,他母親娘家沒有權勢,也無力立足深宮。他若要給自己和母親掙一個前程,便該娶一個對他有助益的妻子,而我——這個他小時候的玩伴,父母雙亡,空有一身虛無的榮銜和皇伯伯隨時可以收回的寵愛,對他來說絕非良配。”
裴雪青怔怔看著姜稚衣,半晌沒說上話來。
姜稚衣抿了抿唇,又笑:“可是就像我阿爹選擇社稷沒有錯,我阿娘選擇我阿爹也沒有錯,四殿下要掙前程,在我與前程之間二者選其一,並未貪心多得,其實也沒有錯。隻是他們都有非做不可的事,我雖然在他們心中佔有一席之地,可在他們非做不可的事面前,好像就沒有那麼重要了……”
裴雪青搖了搖頭:“你別這樣想,選擇雖兩難,但總會有人覺得,你才是這世上最重要的事。”
姜稚衣抬頭望著頭頂的這座營帳:“會嗎?”
裴雪青看著她視線落處,隱隱猜到她的心事:“你擔心在沈少將軍這裡重蹈覆轍,還在猶豫與他的親事?”
姜稚衣一動不動地坐著,沉默片刻,點下頭去。
至親血仇,若換作是她也不可能放下,她都不需要問,便知那是元策非做不可的事。
可他的對手是連朝廷、連皇室都畏懼的河東,這件非做不可的事無異於行走刀尖,命懸一線。
姜稚衣雙手抱膝,下巴抵著膝蓋,出神地道:“我隻是在想,他先前與我求親,是因為娶我與他非做不可的事在同一個方向,可如果有一天,他非做不可的事和娶我南轅北轍,又或者……他可能要為他非做不可的事付出性命的代價,那我怎麼辦?”
“我是不是……又是被拋下的那一個。”
第73章
裴雪青到嘴邊的寬慰之言吞吞吐吐了幾次, 始終沒能出口。
若此刻在她面前的人當真隻是一個嬌憨天真, 萬事不缺的郡主,她也許可以勸姜稚衣樂觀些,不要去擔心未發生的事。
可不論是當年在戰亂中為聖上斷後,犧牲己身的寧國公, 還是為至愛之人殉情, 拋棄女兒的寧國公夫人,又或是選擇前程, 放棄青梅竹馬之誼的四殿下——對一直在失去的人來說,樂觀二字或許聽來不像安慰, 更像風涼話。
何況沈家的兒郎背負著那樣的出身,即便什麼都不做什麼都不求,行走於世便已是危險重重舉步維艱, 若還要做些什麼,無疑是刀尖舔血,姜稚衣的擔心也並非杞人憂天。
她身為局外人, 如何勸慰一個千瘡百孔的人去相信一個刀尖舔血的人, 相信他可以兩全, 相信他們能得圓滿。
若世間圓滿如此易得,她又怎會與意中人天人永隔。
思前想後半天,裴雪青什麼也沒說,隻問出一句:“這些心事,你可曾與沈少將軍說過?”
姜稚衣搖了搖頭:“我還沒想好自己到底想要什麼, 說了不過徒添他的重擔,等我想好了再與他講。”
一帳之隔外,元策靜立在帳門邊上,聽裡頭再無話音, 垂在身側的手緩緩攥握成拳。
身後忽有腳步靠近,一聲“少”字將將出口,元策回頭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看了眼三七拎在手裡的食盒,下巴一移,示意他送進去。
三七無聲頷首,將晚膳拎進營帳。
裡頭姜稚衣的聲音重新響起,一改方才的低落:“你們少將軍呢,不來與我一道用晚膳嗎?”
——聽上去語氣雀躍,好像什麼煩惱也沒有。
入夜戌時,元策結束夜訓,帶姜稚衣坐上回城的馬車。
這些日子因姜稚衣作陪,元策每晚都與她一同坐馬車回府,今日裴雪青在,他便坐在外頭的御車前室,屈了條腿背靠車門,聽裡頭兩人聊著天兒。
一路上多是姜稚衣在問話,問裴雪青可曾準備好回京的行囊,說快入五月了,回去一路正值仲夏,許是需要隨身備上解暑之物,又問她回長安以後打算做什麼,囑咐她記得傳信來報平安,與自己說說京城最近的時興事。
抵達清樂客棧,元策輕輕一躍下了馬車,騰出落腳的地方。
裴雪青移門出來,踩著轎凳下地,朝元策福身行了個禮:“今日多謝沈少將軍準我入營,過些天我就回京去了,沈少將軍事忙,今日便趁此機會與你提前作別了。”
元策點頭:“一路保重。”
姜稚衣跟著走下馬車,上前握起裴雪青一雙手:“雪青阿姊前程尚遠,往後一路,要向前看。”
裴雪青垂眼一笑,默了默,反握住她的手:“你也多多珍重,我在長安等你一起放紙鳶。”
目送裴雪青走進客棧,安靜的內巷響起一聲女子的嘆息,姜稚衣望著裴雪青離去的背影輕聲道:“她今日與我說,去過軍營,最後一處地方也告別過,她此行心願已了,再無遺憾……可是她方才沒有應我那句‘向前看’。”
元策忽然偏頭看向姜稚衣:“若你是她呢?”
“什麼?”姜稚衣一愣。
“若你是她,往後一路,能否向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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