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敗本是兵家常事,可偏偏在這樣的節骨眼上,岑道溪一下子成了眾矢之的。
要是坐視不理,謠言隻會越傳越烈;但若在這關頭撤下岑道溪徐州軍師一職務,就是變相地承認了岑道溪有二心,且不說短時間內找不到人頂上去,單是軍心潰散,就已是大敵當前最致命的打擊。
為了穩定徐州軍心,楚承稷準備親去徐州督戰。
岑道溪身上這道汙名,隻有用一場漂亮的勝戰才能洗去。
楚承稷自然也懷疑過這是陳軍和淮南王的調虎離山計,他一旦動身前往徐州,興許陳軍就會對青州發動進攻。
為了此次的徐州之行,他和底下的謀臣虎將們商討了幾天,才制定了一套攻守皆宜的戰術,元江是青州的第一道防線,陳軍若要渡江,董成帶領的那支水師就能先讓陳軍折損半數人馬。
此刻聽秦箏說了顧慮,楚承稷回想這些日子陳軍一改先前的戰術,若有所思道:“李信才坐上皇位,最怕的就是旁人窺探他手中的權利,先前他兩個兒子鬥法拉攏大臣,都是私底下進行,如今他長子的做法,不像是要暗中壯大勢力,而是要逼宮了。”
“李家那邊若真能狗咬狗,我倒是樂見其成。”秦箏也想不通大皇子那邊突然這般破罐子破摔是何故。
她順著矮榻仰躺了下去,枕在楚承稷腿上,手指扣著他衣襟上繁復的卷雲繡紋,眼睫半垂,一副不願再動腦子的模樣。
楚承稷手肘撐在軟榻扶手上,一手執卷,視線是落在書卷上的,另一隻手卻嫻熟地幫她取下了頭上的簪子,滿頭青絲瞬間鋪散開來。
感覺到他用手指在梳理自己的長發,秦箏想到近日讓自己煩心的幾道折子和秦夫人的話,有些煩悶地閉上眼,扣著他衣襟上繡紋的力道都大了幾分。
楚承稷察覺到了,索性放下了書,問:“怎麼了?”
秦箏沒想裝睡,他一問話,她便掀開了眼皮:“你什麼時候去徐州?”
“就這兩日。”
見她興致不高,楚承稷眉峰不由蹙了蹙:“有心事?”
這樣平躺著,秦箏正好對上他俯視的視線,她下意識別開了眼,收回扣他衣襟上繡紋的手,撐著軟榻想起身,卻被楚承稷按住了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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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今夜太反常了些。
燭火下,楚承稷眸色漆黑如墨,語氣咋聽之下很平和,細辨其中的意味,又有一股說不出的強勢:“就這樣說。”
秦箏被迫繼續躺在了他膝頭,他的袖袍正好垂落在旁邊,秦箏盯著上面的卷雲紋看了一會兒,才道:“母親同我說了子嗣的事。”
青州上下的官員都敬重秦箏,他們承認秦箏的地位和能力,但不代表,他們也認同楚承稷身邊一直都隻有秦箏一人。
如今割據大楚的四股勢力,李信和淮南王是子嗣最多的,北庭的連欽侯,膝下也有兩個兒子,隻有楚承稷,尚無子嗣。
對追隨他們的這些臣子而言,楚承稷膝下有子,才能避免戰場上的萬一。
秦箏現在掌管了青州的一切大小事務,手上又有自己的軍隊,大臣們不把她隻當成一個內宅婦人看待,想給楚承稷塞女人,也不敢直接越過她同楚承稷說,所以那些諫言的折子都送到了秦箏這兒來。
秦箏怎麼不知道那些打著為了延續皇室血脈旗號的人心裡也有自己的小九九,可處於這樣一個時代,便是像宋鶴卿這樣一直站在她這邊的老臣,都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勸慰她的,無非也是挑些老實本分的姑娘。
秦夫人那樣通透的一個人,在官眷找上門表忠後,都幫她賽選了好幾個官家女子。
“箏兒,莫怪為娘,為娘知道你和殿下情意篤重,但殿下將來是九五之尊,今日那些大臣能敬重你,明日也會因殿下無子嗣彈劾你。殿下是你的夫,卻也是天下人的太子,你們注定不能像一對平凡夫妻一樣,你明白嗎?”
秦夫人的這些話猶在秦箏耳畔,她心底是抵觸乃至厭惡的,但她現在也在一個掌權者的位置,知道這個時代的遊戲規則。
這些東西,終究是橫在她和楚承稷之間,無法規避的。
哪怕現在粉飾太平,把這問題壓了下去,隨著時間的推移,往後還是會出現。
能讓她煩悶成這般,楚承稷稍作思量,便猜到秦夫人肯定不止說了希望她為他誕下子嗣的事。
這種事,三百年前也出現過。
沒想到,三百年後,仍是如此。
他問:“阿箏怎麼答復的?”
語氣依然是平靜的,但就是太平靜了,才讓人莫名不安。
秦箏斜他一眼,他手還按在她肩頭,她起不來,便抬手抓住了他領口,將他整個人拉低幾分:“我迄今沒有身孕,又不是我一個人的事。你那些臣子倒是聰明,折子都往我這兒遞,又派人去遊說我母親,你說我要如何答復?”
楚承稷說:“猜不到,想聽聽。”
明明已經對這個人再熟悉不過了,但有時候秦箏還是會覺得看不透他,比如現在。
她都分不清,他究竟是在意自己同意給他納妾,還是不在意。
似乎很難有什麼事讓他有情緒波動。
心下不由得有些惱火,秦箏铆足了勁兒一把推開他,走到書案前,從抽屜裡拿出一封自己苦惱這事時就寫好的契書:“我同你說過了,我來自一千年後,我們那個時代,是一夫一妻的制度,夫妻要對彼此忠誠,不能背叛彼此的感情,簡而言之,不能存在妾室什麼的。”
說到這裡,她又瞄了楚承稷一眼:“你自己說過,以後隻有我一人的,這封契書,你籤一下?”
秦箏惱火了好幾天了,隻是前些日子他忙得腳不沾地,她沒時間同他說這事,便也以公務繁忙為由,一直壓著奏請給楚承稷納妾的折子沒批。
楚承稷接過她遞來的契書,對於她這樣的做法,心裡其實是滿意的,但看清契書上的條款後,瞬間臉都綠了,一字一頓道:
“乙方若同其他女子/男子發生不正當關系,憑此契書可為和離書,名下所有土地,當分與甲方一半。二人若孕有子女,子女歸甲方所有。甲方秦箏,乙方楚承稷?”
秦箏對自己提前準備的這張契書很滿意,隻要一封和離書什麼的,那也太虧了,她拼死拼活幫著他一起打江山,今後他要是有新歡了,自己就隻能收拾包袱走人?
再怎麼夫妻共同財產也得均分。
看著她頗為自得的模樣,楚承稷努力維持著心平氣和:“阿箏要不要再仔細看看,這契書上寫了什麼?”
秦箏重頭到尾瞅了一眼,恍然大悟:“你現在叫楚成基,我上邊寫的是楚承稷,確實不夠嚴謹,你等等,我重新誊抄兩份!”
楚承稷按了按額角隱隱跳動的青筋,這封見鬼的契書就不該存在,“何為同男子發生不正當關系?”
秦箏已經提筆開始抄寫:“這不為了嚴謹麼,在我原來生活的那個時空,歷史上就有不少皇帝養男寵……”
“夠了!”楚承稷拽掉她手中的筆,看著鋪在案上的那兩份格外扎眼的契書,直接放到一旁的燭臺上一燎就點燃了。
秦箏還想去搶救一下,卻被人單手按著肩膀坐在了梨花木椅上,楚承稷垂眼看她,平復了幾許呼吸,才讓自己表情不那麼嚇人:“是我的疏忽,這件事就不該讓你去處理。”
說實話,這還是秦箏頭一回見楚承稷這般生氣,她想著那張契書上為自己謀取的利益,掙扎再三,做了一點小小的讓步:“回頭我把男子去掉?不寫那兩個字?”
楚承稷卻不理她了,直接在案上的折子裡翻找:“上奏讓你給我納妾的幾封折子在哪兒?”
平和的語調卻像是一把尖刀,即將要從頭頂劈下來。
秦箏吞了吞口水,沒來得及出聲,就聽楚承稷涼薄道:“找到了。”
語氣要多森然有多森然,秦箏都有點替上奏的那幾位官員脖子發涼。
第111章 亡國第一百一十一天(捉蟲)……
楚承稷瘦長的手指拿起那幾封折子,再沒看秦箏一眼,徑直出了房門。
按在自己肩頭的那隻手明明已經不見了,秦箏卻似被施了定身術一般,在梨花木椅上呆坐了好一會兒。
楚承稷是真的生氣了。
不僅是氣寫折子的那幾個官員,也生她的氣。
那些官員把折子送到自己這裡來,打的什麼心思,秦箏自然知道。
她是太子妃,是未來的一國之母,肯定不能由她出面來拒絕這樣的事,否則就是善妒。
這是這個時代對女性在婚約和道德上的限制。
宋鶴卿等一幹偏向她的大臣,之所以也不將納妾一事當做什麼大事,其一是他們也是古人,一直以來接受的就是大丈夫妻妾成群的思想,尤其是如今四分天下,戰亂不斷,楚承稷有了子嗣,才能讓追隨他的臣子們安心。
楚承稷若在戰場上有個什麼萬一,他有後人,這支好不容易聚起來的勢力,才不會一下子垮掉,否則就會陷入群龍無首的局面。
其二是秦箏在政治上已經完全站穩了腳跟,誰都不能動搖她的地位。楚承稷的長子是不是她所出已不重要,隻要有子嗣能讓一眾臣子安心就行,甚至隻要她想,“去母留子”都不是難事。
但這絕不是秦箏願意走的一條路。
說她天真也好,說她愚蠢也罷,至少現在,她相信楚承稷對她的感情,絕不會因為大臣們的壓力,就把楚承稷往外推。
她也不會傻到因為大臣們提議給楚承稷挑幾個側妃、開枝散葉,為了打消大臣們的念頭,就放下手上的一切事物急吼吼的備孕。
且不說如今的局勢不明朗,楚承稷一去徐州,她又得代他處理一切政務,身體根本吃不消。
單是她有孕的消息一旦傳出去,隻怕所有的臣子都會讓她退居後宅,一部分人或許是真擔心她和楚承稷的子嗣,一部分卻是打著休養的旗號,想她放權不再幹政。
她在青州能一步步掌權,還得歸功於微末之時,青州尚無人可用,被逼無奈之下,她跟著宋鶴卿學習處理所有大小事務,幫楚承稷擔起這個擔子。
後來投奔的臣子,哪怕覺著女子幹政有違禮法,但初來乍到,又見所有人都信服於她,才不敢公然反對她幹政。
官場如職場,她去生產,放權一年半載後,歸來還有沒有現在的地位就不好說了。
秦箏不是非要這權勢不可,但她都走到了這一步,這時候退,就是前功盡棄。
娘子軍的崛起初見苗頭,女吏也已開了先河,她在政治場上有一席之地,才能在後方給娘子軍和女吏支撐。
在全是男性的官場上,這個時代女性的功績和能力想被認可太難。
秦箏不願意她和林昭好不容易才拉開的一道口子,因為自己的退步,又倒回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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