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死後,我靠賣豆腐攢了筆盤纏,去尋早年被賣到侯府做妾的阿姐。
待我到了地方,才知道所謂的侯府根本不存在。
可我的頭上還扎著阿姐隨信寄來的紅頭繩。
而每年一封的家書上,寫滿了她在侯府過得富貴安樂,叫我不要來尋她。
1
我十歲時,阿姐被我爹賣去了錦昌侯府做妾。
這門親事是我爹跟媒人一拍腦門就定下的。我們隻知道錦昌侯府在千裡之外的阜州,阿姐被許給了侯府的庶子,給了爹爹十兩銀子。
無人知曉爹爹是如何搭上的侯府的船。爹爹道是侯府的人看中的了阿姐的美貌,還叫我們不要聲張,莫被左鄰右裡知曉了,胡亂攀扯親戚給阿姐添堵。
阿姐僅長我三歲,走時不哭不鬧,沖爹娘磕了三個響頭,坐上馬車離了家。
我哭得撕心裂肺,追出去數裡,直至馬車沒了蹤影方抽抽噎噎地回了家。
娘親也倚著墻角暗暗垂淚,唯獨我爹人逢喜事精神爽,用賣阿姐的銀子買了酒,一杯黃湯下了肚,反罵起了思女心切的娘親:
「哭個屁,她去過好日子哩!哎,還得是你們娘們滋潤,腿一撇就能賺銀子。」
爹說,阿姐能被侯府相中做妾,是她八輩子積攢的造化。
他還說,阿姐過去就是錦衣玉食,跟咱們這群鄉下人相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說完他狠狠擰著我的臉蛋,眼裡滿是精光,笑得牙豁子都要齜了出來:「幸好你們這對賤丫頭生了副好皮子,不然真要成了賠錢貨,砸在老子手裡了!」
就這般,阿姐一走六年沒有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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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兩年的時候,音訊全無。
我娘靠賣豆腐撐起家用,帶著我敲著梆子走街串巷,一邊賣豆腐,一邊打聽著錦昌侯府的消息,卻如石沉大海。
那些時日,梆子聲聲,盡是盼兒歸。
好在第三年近年關的時候,阿姐託人捎了封信,隨信附了根長長的紅頭繩。
信很短,說是她在侯府樣樣都好,就是規矩多。不用掛念她,更不要來找她,免得侯爺不喜。
我娘如獲至寶地把信貼心口揣好,再將那頭繩裁開,長的一半為我束發,剩下的一小節則纏在了她的手腕上。
我爹則追出去,揪著那送信人問了許久,得知阿姐沒寄來半分銀子,氣惱地摔了碗,還打了娘一頓。
那時我娘已經有了三個月的身孕,村裡的神婆說她這胎估摸是個兒子。所以我爹隻打了幾下就歇了手,聲稱她這胎若又生了個丫頭片子,就扔到尿盆裡溺死。
娘一如既往地忍著,一遍遍告訴我,阿姐去高門大戶做妾室不容易,我們不能給她添麻煩,叫侯府的人看不起阿姐。
我沉默地點點頭,夜裡躺在床上左右睡不著,幻想著阿姐能得了她家夫君的偏寵,再生下幾個大胖小子,風風光光地把我和娘接到阜州去。
可是次年開春,我娘難產死了。腥臭的血堆滿了土炕,又淌在地上,蜿蜒如小溪一路流到門檻。
家裡的銀子早就被爹花光了。娘死後沒有棺材,被他用草席子一卷,扛上山,挖了個坑埋了,埋完不忘啐上一口,罵我娘不中用。
那時我就在想,我的阿姐最好不要生孩子了,我也不想去阜州過好日子了,隻望她能平平安安地過完這輩子。
2
娘死後,爹依舊終日酗酒,混跡賭坊,坐吃山空。
本就不多的家產被他敗得精光,連棉被都被當了。終於,我爹打起了我的主意。
他打算把我許給賭坊老板的癡傻兒子,換些銀子。我不從,他用燒火棍打得我頭破血流,捆著我去「相看」。
可途經石橋時,他一個不慎滑落水中,死了。
我成了孤女,日子反而輕松了許多。我學著我娘的樣子,扎起頭巾,敲著梆子,一塊塊豆腐地賣,一枚枚銅板地攢。
阿姐仍在臨年關時會託人送信來。我抓著那送信的大哥問阿姐過得可好,他含爍其詞,隻說阿姐挺好的,別去打擾她。被我問得煩了,才告訴我阿姐在阜州永慄城。
我每天晚上都會數一遍藏在灶眼裡的銅錢,抱著柴刀入睡,想著等攢夠了錢,我就去阿姐那裡賣豆腐,隔三岔五能看阿姐一眼就好。
我隻是窮,不是不三不四的人,更不想打侯府的秋風,我能靠賣豆腐過活。
可是,沒等我攢夠錢,戰事起了。
北方的蠻夷破了邊關,戰火很快便燒到了我的家鄉。村裡的鄉親們皆拖家攜口地逃命,我也跟著逃難的隊伍一路向東。
路上我遇到了一支途經阜州的商隊。商隊的大當家叫許陽蘭,是位女扮男裝的奇女子。她古道熱腸,憐我不易,願意將我捎去阜州。
可她也告訴我,她出入阜州多年,從未聽說過阜州有什麼錦昌侯。
我愕然,不死心地說,許是我爹記錯了侯府的名字。但阿姐確實在阜州無誤,我還扎著她寄給我的紅頭繩呢!
我就這般到了阜州的永慄城。
許當家告訴我,蠻夷來勢洶洶,皇帝見勢不妙,已然帶著宮妃南下了,這裡怕是也不安全,叫我萬加小心。
我謝別了她,站在熙熙攘攘的陌生街頭,打聽起了錦昌侯府。
然而當地的百姓無人聽說過「錦昌侯」,更沒聽過阿姐的大名——李舒雲。
我如墜冰窖,不祥之感爬上心頭。
天色漸晚,我仍在一條一條街區地尋找著阿姐,結果遇上了幾個潑皮無賴。
他們渾身的酒臭味,堵在巷口不讓我走,滿嘴的汙言穢語,喊著:「雲煙姑娘,一起玩呀!」
我驚慌失措地喊著「你們認錯人了」,他們卻上手扯下了我的頭巾,嚇得我用梆子砸在一人的頭上,拔腿就跑。
我命好,偏巧遇到一隊巡邏官兵路過,忙跪在他們面前磕頭求助。
那群混混見狀一哄而散,我謝過諸位官兵,不死心地又問他們聽沒聽說過錦昌侯府和李舒雲。
官兵們不耐煩地擺擺手轟我走。唯有一名小兵看模樣與我年歲相仿,打著燈籠對著我的臉照了照,神色微變,低聲對我說:「我曉得一位姑娘,面容與你有五分相似。」
3
我與我阿姐長得很像,隻不過我的眼睛小些。聽聞此話,我大喜過望,忙跟在他身後,與他走了許久,進了一彎彎曲曲的窄巷。
巷子越走越黑,我害怕極了,大著膽子問他:「敢問兵爺貴姓?」
他步伐微微一頓,回了句:「我叫趙堰。」
我「哦哦」應著,隨手撿了塊磚頭藏在身後。
但沒過多久,前頭突然出現了一破舊的民宅,大門上貼著的門神像都褪了色,顯然不是什麼富貴人家。
我止住腳步,說什麼都不敢上前了:「我阿姐是去侯府做貴妾……」
趙堰回過頭來,眼底翻滾著憐憫:「阜州根本就沒有什麼侯府。
倒是翠紅樓的前頭牌,雲煙姑娘,曾告訴我家主子,她姓李。」
他頓了頓,又說道:「我家主子給雲煙姑娘贖了身,暫時養在這裡了。你且去看看,也許是我猜錯了呢?」
我遲疑地走上前,叩響了門扉,但裡面靜靜悄悄,無人回應。
我趴在門上往裡看,透過門縫,隱約瞧見屋裡的燭光閃了閃,攸地滅了,不禁愣住。
趙堰見狀,抬高聲音喊了句:「李姑娘,我是趙堰,將軍的人。」
話音剛落,裡面頓時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以及桌椅碰倒在地的悶響。
不等我回過神來,大門已經被推開。一女子披著單薄的外衫急聲問道:「可是將軍來信……」
她與我撞了個滿懷,頓時怔住了。月光下,她雖披頭散發、衣衫不整,仍是面容姣好,眉眼溫柔。與我對視了良久,突然雙腿一軟,靠在了門上。
我啞著嗓子哭著喊她:「阿姐……」
她卻面色鐵青,定定地看著我,又望了望趙堰,忽然攥緊拳頭,跺腳喊道:「我不認識你!」然後一把將我推了出去,想關上大門。
我趕忙抱住她的腰,連聲求她:「阿姐別不要我,娘死了,爹也死了,我隻有你了……」
她捶打著我的雙臂,又求救似的看向趙堰。趙堰則比她還無措,搓著手耷拉著腦袋小聲說:「對,對不住……」繼而扭頭跑了。
我不敢撒手。我怕我一松開,阿姐又不見了。
阿姐打了我許久,一點都不疼,最後一屁股坐在地上,與我抱頭痛哭。
哭聲回蕩在寂寥的巷子中,悠悠蕩蕩地縈繞上夜空。我摩挲著阿姐瘦削的後脊,心都要碎了,滿心隻想著——
我來了,我要同阿姐一起活下去。
4
屋中的陳設稱得上簡陋,但被阿姐收拾得很幹凈。一張床,一張桌,兩把椅子,還有一個櫃門合不上的衣櫥,被擦拭得一塵不染。
我坐在桌旁,阿姐點了油燈,一時相顧無言。
最終阿姐主動開口說道:「我來到阜州才知曉,那所謂的媒人是個人牙子,世上也沒有錦昌侯府……」
人牙子叫劉阿四,家裡有個獨苗苗兒子叫劉錦昌,便隨口編了個「錦昌侯府」出來,欺負我們這群窮鄉僻壤的莊戶人沒見識。
劉阿四跟翠紅樓的鴇母是相好,平日裡沒少幹拐騙婦女的勾當。阿姐被拐到阜州後,直接被送進了翠紅樓,鴇母見阿姐生得貌美,大喜過望,還給了劉阿四五十兩銀子。
阿姐初入青樓時,哭過,鬧過,也逃過,被捉回來用銀針釘入十指的指甲縫裡,再剝光衣服倒掛在梁上,餓了三天三夜,隻剩一口氣的時候灌了些米湯,繼續吊著。
見阿姐還是不松口接客,鴇母便將她五花大綁,叫一群富家公子哥磋磨了她一夜,而她在隔壁聽著阿姐的慘叫,興奮地數白花花的銀子。
「流了很多血,本是該死了的,可偏偏活了下來。」阿姐說起這些往事,語氣平靜,眼神麻木地盯著油燈裡搖曳的火苗,「總想著,得回家再看一眼娘親和你。」
我隻顧著流淚,一句話都說不出。良久聽她輕聲問:「爹也死了?怎麼死的?」
我抹了把眼淚,壓低聲音答道:「我殺的。」
那天夜裡,爹捆著我去賭坊老板家,路過石橋的時候,踩著青苔腳滑掉了下去。
剛下了兩天的雨,河流又深又急,幾乎沒過了橋面。
爹的水性還不錯,沒多時就撲稜著浮了上來,雙手扒著石橋邊緣想往上爬,卻被我一腳踩在了手上。
他又掉了下去,嗆了幾口水,拼了老命再次抓住石橋邊,大聲咒罵,可我此時已經把繩子掙開了。
我的手裡藏了個瓷碗的碎片,一路上一直在偷偷割繩子。本打算跑進山裡躲起來的,沒承想出了這麼一遭意外。
爹早就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像隻懸在釣鉤上的蛤蟆不停蹬著腿,怎麼都撐不上來,見我搬起了一旁的石頭舉過了頭頂,頓時驚恐地哭喊了出來:「二丫!二丫別……」
我跪下,舉著石頭一下下砸在他的頭上,將他砸得頭破血流。
他可真想活啊,我砸了三下,他仍不松手,血霧和鼻涕糊了滿臉,嘴巴一張一合仍在喊:「幺兒,幺兒,爹錯了,爹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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