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卻一刻不停地繼續砸著他,魔怔般地嘟囔著:「爹,去死吧,求你,去死吧……」
終於,在我砸到第七下,他松開手「咕咚」墜進了水裡,被湍急的水流沖向了下遊。
我順流而下,站在岸邊,看著他面朝下被卡在亂石堆裡,身子被水流沖得一擺一擺,猶如一條擱淺的爛魚……
5
阿姐聽完後,怔愣了半晌,終苦笑道:「死得好。」
爹確實死得很好。他的屍首在翌日晌午才被好心的村民用漁網撈上來。所有人都覺得他是醉酒失足落水,至於頭上的傷,自然是河裡的碎石撞的。
無人能猜到老實巴交的我,手刃了自己的親生父親。
我掀起衣服,解下藏在腰帶裡的錢串子:「阿姐,我攢了一筆錢。我們走吧,離開這裡。」
阿姐卻搖了搖頭:「我要等將軍歸來。」
阿姐告訴我,去年秋天,她被鎮北將軍耿慶贖了身。將軍說了,待戰事一了,要把她娶回家。
所以她哪兒都不去,就在這兒等將軍凱旋。
她講這些話時,臉上盡是小女子的羞赧,雙眸被燭火映得微亮。
我啞口無言,待阿姐鋪好被褥,與我一起躺在榻上時,方忍不住問她:「阿姐,那將軍若真是良人,怎會出入青樓?他若真想娶你,早早將你送回老家不是更好?」
阿姐急聲辯解著:「是將軍剛打到阜州,翠紅樓的媽媽把我們送去了兵營想討好他,被將軍厲聲拒絕了……」
她頓住,賭氣地向外挪了挪,翻了個身:「總之,我家將軍好著呢,莫要說他壞話。」
我隻得向她身邊湊去:「好阿姐,我不說便是了。隻是……咱們女人得為自己打算。救命之恩未必非要以身相許,咱們還他銀子,給他當奴婢都行。就是,就是別當外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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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村裡有一個給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做外室的女子,過著見不得人的日子,時常守著村口的大柳樹癡等她的情郎。結果懷了兩胎都被那公子哥哄著給落了,末了年老色衰,被當家主母隨隨便便處置了。
阿姐已經很苦了,我不想她更苦。
阿姐背對著我,良久輕嘆一聲:「我何嘗不知,他說娶我,不過玩笑話。他家世代簪纓,怎可能叫一娼妓過門?可他救我出龍潭虎穴,我心悅他,我願意等他。」
我說不出話來,默默摟住了她,眷戀地嗅著她的發香。
阿姐拍了拍我的胳膊:「別靠那麼近,我……身上臟。」
我卻貼得更緊了,貓崽似的往她背上蹭蹭:「阿姐香香的。」
我憋了一肚子的話想講給阿姐聽,可我太累了。眼皮顫顫地「吧嗒」合上,夾碎了一顆淚珠子。
我睡到半路被夢魘住了,隱隱記得自己一會兒揪著阿姐的衣襟喊她別走,一會兒又喊娘親別丟下我,出了一身的冷汗。
待我徹底驚醒,已然天光大亮。阿姐面朝著我,碎發遮住面頰,手無意識地摩挲著我的後背。
我幼時總是夜驚,每每吵醒我爹,免不了一場毒打。阿姐就把我抱在懷裡,成宿盯著我,見我又驚著了,就輕輕摩挲我的後背,喂我喝點熱水,再哄我入睡。
我下意識地用指肚蹭了下她濕漉漉的眼角,想,有阿姐在就什麼都不怕了。
6
我在阿姐這裡住了下來。
蠻夷似乎沒打算繼續東行,轉而去追南下的皇帝了。眼下哪兒哪兒都不安生,而阜州起碼有駐軍守著,我倆一對弱女子,還是別亂走的好。
將軍給阿姐留下了點銀子,不多,縱是阿姐省吃儉用也快見了底。而這一仗也不知啥時候是個頭,就這麼坐吃山空可不行。
我跟阿姐商量,想把豆腐攤再支起來。她面上閃過一絲猶豫,但還是把銀子都拿了出來。
「先前我也置辦過。石碾和模子是現成的,隻是……」
她頓住,強擠出一抹苦笑來:「姐沒用,終是過不去心裡這道坎。」
我忙鄭重其事地拍拍胸脯:「沒事的阿姐,有我呢!你瞧好吧!」
阿姐的小院開始終日飄起豆香。她不敢出門,怕被人認出來,留在家中跟我一起做豆腐,臉上又漾開了熟悉的笑容。
阿娘傳下的做豆腐的手藝自然是最好的。我的豆腐從來不剩,每日敲著梆子走過一條條街道,百姓們端著碗圍上來,等我盛上厚厚一大塊豆腐,皆贊不絕口。
漸漸地,調皮的孩童也開始喊我「豆腐西施」,令我恍惚間想起了娘親,止不住多給他們盛了些。
我回家時,阿姐總守在門內等著。她說,從巷口到這,梆子聲剛剛好七十下。
我笑嘻嘻地踏入屋,打籃子裡取出一塊糕點。這是城裡最貴的糕點鋪子「和順齋」的紅棗核桃糕,我隻舍得買一塊。
阿姐嗔怪:「這麼貴,不如多買些饃吃。」
我可憐巴巴地沖她撒嬌:「我嘴饞嘛。」
她便「哼」了一聲,揭開鍋,給我看裡面香噴噴的燉菜:「知道你嘴饞,特意放了一勺子葷油。」
我抱著飯碗大快朵頤,吃飽喝足。跟她就著白水吃核桃糕,再填填縫。
一塊巴掌大的糕點被她切成了四小塊,她吃了一塊就說膩了,盯著我全吃完才作罷,笑著說:「你跟娘一樣,都愛吃這種甜津津的東西……」
轉而她又落了淚,顫聲問我:「娘走時,痛不痛?」
娘親死時,很痛。我幫不上什麼,隻能讓她攥著我的胳膊。她疼得將我的胳膊掐出了紅印,起先還有力氣叫喊,直至血崩了,她隻能半張著嘴發出一道道氣聲,無意識地喊著:
「雲啊,雲,娘想你……二丫,我的兒,苦了你了……」
她到死都惦記著「遠嫁」的大女兒,和孤苦無依的二女兒,最後也沒合上眼。
這些話,我自然不敢跟阿姐說,隻能騙她說:「娘走得急,臨了囑咐我要跟你好好活著。」
阿姐抹了眼淚,又吃了一口豆腐,哽咽著說:「嗯,活著。」
活著吧,活著。世道多艱,可還是得活。
7
我天不亮就得去賣豆腐,夜裡卻仍忍不住纏著阿姐讓她講跟將軍的那檔子事,想從字裡行間探得他究竟是怎樣的男子。
她說,鎮北將軍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蠻夷破了關,皇帝爺都被嚇跑了,但將軍他不放棄,跟蠻夷打得有來有回,還收復了一座城池。
她還說,將軍生得高大孔武,但是個會疼人的。當初鴇母讓她們伺候將軍,將軍不悅,把她們都攆了出去。
唯獨她賴著不走,道是給將軍補補衣衫也好,若這般無功而返,會被鴇母作踐,將軍默許了。
阿姐給將軍補了一夜的衣服,將軍坐在一邊不時抬頭看她兩眼。等天亮了,阿姐起身告辭,將軍終於問了句:「你叫什麼名字?」
我雙手託腮靜靜聽著,發覺阿姐跟將軍的相知相識跟戲文似的,不禁「嘖嘖」稱奇。
末了阿姐問我:「二丫,你說,將軍他會不會……真的要娶我啊?」
我咂吧著嘴回味核桃糕的滋味,心不在焉地說:「阿姐,他娶不娶的,有什麼所謂,橫豎我會賣豆腐養你。」
她氣鼓鼓地戳我的腦門:「豆腐豆腐,就知道豆腐!你可咋辦哪,爹娘都死了,剩了個窯子出來的姐姐,以後誰敢娶你!」
我一本正經地答道:「怕甚的,我會做豆腐。」
阿姐氣了個仰倒,打衣櫃最裡頭摸出個紅布包包,小聲說:「我攢了點首飾,給你留作嫁妝。等你遇見了知心人,就說家裡死絕了,千萬別提起我來。」
我不想接那紅布包,一個熊撲把她壓倒在炕上,耍起無賴:「二丫不嫁人,我就要黏著阿姐!將軍若是娶了你,我就在他家門前支個豆腐攤,天天聽墻角……」
阿姐推不開我,在我的屁股蛋上狠狠拍了一巴掌:「渾不吝的,等你成了老姑娘,哭去吧!」
我仍嘻嘻哈哈地不知愁,與阿姐又胡鬧了一番,正打算洗漱鋪床,無意中瞥見窗外有一道黑影一閃而過。
我嚇了一跳,忙把藏在枕頭下的柴刀撈了出來。
阿姐則驚慌失措地抵住了屋門,沖我頻頻搖頭。
我趴在窗戶邊上透過縫隙看向院中,赫然瞧見有一男子踩著院中的柴火垛翻過了土墻。那男子又矮又瘦,穿了個灰布衫,騎在墻頭試探了半天剛要跳,我突然推開窗戶大喝一聲:
「抓賊啊!」
男子頓時「咕咚」一聲摔出了院子,哀號聲響徹夜空,惹得鄰家狗吠雞叫震天。我本想竄出窗戶,被阿姐一把揪了回來,關好窗,驚魂未定地死死摟著我。
許久後,院子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阿姐松開手,大口喘著粗氣,臉色煞白,哆嗦得不成樣子,握著我的手語無倫次地說:「他是劉阿四,他是劉阿四!絕對是他,我看清了……」
這一夜,阿姐沒敢睡,裹著被子蹲在炕上瑟瑟發抖。
而我在院子裡磨了一宿的柴刀。
8
第二天一大早,我照常上街賣豆腐,特意揣了幾個餅子分給了街口的小叫花子們,打聽起劉阿四來。
大多數小叫花子一哄而散,唯獨一個叫「冬子」的小男孩認認真真地告訴我,最近劉阿四逢賭必輸,把家產敗得差不多了。不承想他那寶貝兒子得了重病,他急著搞錢給兒子續命,隻得頻繁出入當鋪。
我頓感真是天理昭昭,報應不爽,多給了冬子一塊餅。
我盯了三天。劉阿四經常出入當鋪和藥鋪,而他家在城南。他從當鋪回家會經過一條很長的巷子,巷子兩側隻有兩戶人家,白日裡不在家中。
我看過劉阿四的家,他說是把能當的都當了,可那深宅大院闊氣得很,一磚一瓦盡是無辜女子的血淚。
如今,他又盯上了阿姐,抑或是我。
我想殺他,我一定要殺他,這個念頭在我的腦袋裡不斷叫囂著。
終於,我自認為時機成熟,跟在劉阿四身後,尾隨其進了巷子。
我跟了許久,眼見得巷子越來越窄,劉阿四似是察覺到了什麼,驟然回頭望來。
我閃身躲至墻後,結果等我再探頭出來,劉阿四已經消失了。
我連忙追上前去,東張西望了半天,突聽得巷口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迅速逼近。
我驚慌地掉頭就跑,哪知剛跑了沒幾步就被一隻手猛地扯進了旁邊的院子裡。
我被捂住了嘴,拼命掙扎著,舉起了柴刀,那人忙扼住我的手腕,急聲道:「是我!」
我這才看清他是趙堰,警覺地質問道:「你做什麼?」
趙堰示意我收聲,貼著院門聽了聽。等腳步聲遠去,方皺著眉頭說:「我還要問你呢!你要殺劉阿四?」
我自然不能認,握著柴刀理直氣壯地反駁:「沒有啊!怎麼,我出門不能帶刀嗎?」
趙堰抿了抿唇:「我勸你別惹禍上身,劉阿四的表兄可是縣太爺。」
我紅了眼眶,帶著哭腔反問道:「那又如何!他害了這麼多女子,不該死嗎?!」
趙堰慌張地連連擺手:「他,他當然該死,我是怕你吃虧!你一個弱女子,怎麼跟地頭蛇鬥啊!你知道他養了多少打手嗎……」
我沒心思聽他說話,抹了把眼淚,繞過他奪門而出,一路小跑回了家。
我進門就竄進了阿姐的懷裡。阿姐慌忙問我:「二丫,誰欺負你了?姐跟他拼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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