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讓人在墓地圍種了薔薇,但此後我再沒有去。
左相每日催我成親。
“陛下,皇儲乃國之根本,您不成親國基不穩!”
“廢話多!”我摔了左相的奏疏,“鄭笠兩個兒子,你去挑。”
鄭笠的長子今年兩歲,而我登基也有三年了。
他妻子是程悅,生了一對雙生兒子。
今年又懷孕了,真能生。
左相選了長子大魚,我也覺得這孩子聰明。
我捏著他的小鼻子,低聲道:“我隻能等你十五年。
等我死了,葬哪裡可記得?”
大魚點頭:“薔薇園。”
“薔薇、”大魚牽著我,指著後宮某一處,口齒不清地強調著,“好多。”
我被他拖著,停在一處沒有名字的破落宮外。
滿墻的粉色薔薇,靜靜展示春天的生機。
“裏面。”大魚拍著門。
我推開院門,一院子薔薇,纏滿了藤架,架子下立著一位清瘦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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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花間回首,眸若星光,唇若粉薇,見是我,他蹙眉。
“哼!”他道。
13.
“小瑜兒!”
我心頭有什麼,破土而出,瘋狂滋長,壓抑了三年,在這一刻再壓不住了。
聲音哽在喉間,第一次發不出來,我踉蹌著過去。
他就站在我面前,垂眸看著我。
如畫的眉眼,清晰可見。
和我三年來,每一次夢中見到的都一樣。
“小瑜兒,你果真沒死!”
“我不開墓證實,便當你躲在哪裡不想見我。”
“你若生氣,便打打我,怎麼樣都行。”
他嘴唇繃成了一條直線,氣惱地道:“我才不和沒有心的人生氣。鄭殊,你心裏從始至終都沒有我!”
我搖頭,想要告訴他並不是。
我心裏都是他,滿滿的,比院中薔薇還要滿。
我顫抖地伸出手去,去摸他的臉,但手卻穿過了一片虛無,他忽然消失在我面前。
“小瑜兒?”
“別走,小瑜兒。”
我被自己的聲音驚醒,四周明亮,可卻沒有那雙眼,沒有那一蓬蓬鮮艷嬌麗的薔薇花。
又是夢啊!
一股腥甜難壓,我嘔出的血,落在枕邊,和淚一起。
鄭笠跑進來,踢開了地上的酒壇,喊著我的名字。
“鄭笠,”我問他,“這些年,姐姐做得好不好?”
鄭笠抱著我:“阿姐做的極好。以前父親就說,阿姐的心性和能力,世間無人能及。
”
“父親說的對,我們從未見過,如阿姐這樣的明君。”
我搖頭,能做得好是因為我沒有心。
沒有心的人自然了無牽掛。
可心口的痛是因為什麼?以前我不知,可現在我懂了,我有心,心裏裝著個人。
我抓著鄭笠的衣襟,沉聲道:“阿姐累了!”
鄭笠抱著我哭得不能自已。
他從小愛哭,怕打仗,怕殺人,怕這怕那……
“以後換我來保護阿姐,我不躲在你後面了。”
“你想做什麼,就去做吧!”
程悅不知什麼時候來的,她跪在床邊握著我的手,笑著又哭著:“我知陛下心裏難過,盼著你大哭一場發泄。”
“可你生生忍著,一年兩年三年。”
“陛下雖是天下人的陛下,可陛下也是他的妻子,你為了他悔也好哭也罷,都是可以的。”
我摸著程悅的頭,才發現她比我活得通透。
“陛下放心,鄭笠在你的保護下長大了,現在換他保護阿姐了。”
我笑著說謝謝,提著一壺酒,踏著破碎的月光,去夢中的那間宮殿。
那是賢王母妃去世前的冷宮。
我早命人修好了。
院中沒種薔薇,更沒有花下對我笑的少年。
我搬來了這裏,種了滿園薔薇。
夜間,我靠在院中喝酒,在無數個或冷或熱的夜晚,我都見到了那個人。
有時候,他是個三歲的孩子,小小的身體在地上挖著什麼,明明那麼瘦弱,但背脊卻挺直的讓人心疼。
有時候,他是個少年,繃著臉數落我沒心。
“幾十萬的兒郎,父親的仇,我要有取捨和輕重。”我笑著和他解釋,努力睜著眼睛鎖視著這張臉。
“你恨我是對的,我也恨自己。”
我撫摸著他,戳了戳他彈性極好的臉。
“小瑜兒,再等等我,鄭笠他膽子小,等他再成熟些,我就去找你。”
我手中的壇子卻被對面的人奪去。
那人摔了我的酒,怒道:“就知道嘴上說,你什麼時候找過我?”
“我找了的。”我心疼那酒,卻還是解釋著,“我派了許多人……”
我猛然清醒,一把拽過對面人的衣領,死死盯著近在咫尺的臉。
“你?”
他臉頰雖瘦可卻軟彈,還有溫度。
指尖的觸感比任何一次都真實。
“他娘的!”我將他壓在身下,怒道,“你他娘的,是真人。”
他鼓著臉道:“疼,你瘦成這樣,骨頭硌著我了。”
我破口大罵,但罵到一半卻被他的唇堵住了。
我浮浮沉沉,在真實和虛妄間徘徊,不敢閉上眼,怕這又是一個夢。
他卻是咬著我的唇,拉著我回神,用他慣用的招數,在最後一步前停下來。
固執地問我:“你到底有沒有心?”
“有,有的。”
“那你的心都是誰的?”
“你的。沒有別人,連我自己都沒份。”
他笑了,眼底湧動著得意,卻還是倔著:“甜言蜜語,就知道騙我。鄭殊,你就是大騙子。”
我吻著他,哄著愛著。
“再說一遍你發過的誓言。”
“我鄭殊愛蕭瑜,不騙他棄他,待他好,由著他寵著他!”
“哼!再信你一次。”
他就在我眼前笑,笑容如這滿園的薔薇,滿滿的,開在我的眼裏,心裏。
“謝謝你,願意再信我。”
蕭瑜番外
我叫蕭瑜。
自記事起,我就和母妃住在這鎖著門的院中。
母妃身體不好,整夜都在咳嗽。
我們雖吃不飽穿不暖,但隻要有母妃在,我也不覺得辛苦。
可是有一天早上,母妃沒有和往常一樣給我做飯,我捨不得喊醒她,就坐在門口,等了很久很久。
天黑後,母妃依舊睡著。
母妃睡了很久很久。我太餓了,在院中剝豆子吃。
後來香香的母妃,變得臭臭的,蒼蠅嗡嗡圍著她,我沒事做的時候,就給母妃趕蒼蠅。
青豆子變成黃豆子的時候,天氣開始冷了,我將別的種子撒在土裏,但種子沒發芽。
地洞裏的老鼠應該能吃吧?
我學著母妃將它丟進火裏,燒了很久,味道有點奇怪,但是我好餓啊。
後來母妃消失了,她變成了白白的骨頭……
我挖了坑,將母妃埋起來,那個坑的四周長了許多的豆子。
一定是母妃給我送來的。
又過了很久很久,那個鎖著的門被打開了,那些人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帶著我去見一個穿黃色衣服的男人。
他們讓我喊他父皇。
母妃說我笑起來好看,於是我沖著他露出最好看的笑容,喊他父皇。
我不用再吃豆子了。
我努力和每個人笑,讓他們覺得我漂亮。
果然,他們看見我不再用奇怪的眼神打量我了。
我每天悄悄在宮中閑逛,聽到了許多人在說悄悄話,有一天我遇見了一個女孩子,她長得比我還好看。
她當時有點慌,我將她帶出了坤寧宮,她讓我喊她姐姐。
我有姐姐了!
後來我才知道,姐姐的家不在皇宮,她住在很遠的地方。
姐姐又來了京城,她會武功,打架時特別兇。
他們喊她小鄭將軍。
姐姐在沙場回眸,沖著我笑,她真好看。
姐姐會武功,我也想學。於是我拜了禁衛軍的副統領為師,請他教我武功。
有一天,我聽到他們說漠北軍餉空了三個月了。
沒有錢,姐姐是不是也要吃豆子?
豆子很難吃。
我開始做生意了,一點一點摸索,但好在一切都很順利,一定是母妃在保佑我。
我捐軍餉給漠北,我還偷偷去看了姐姐。
又過了很久,鄭將軍突然去世了,姐姐接管了兵權。她比鄭將軍做事更果斷,更有能力。
父皇開始忌憚她,想要除了她。
我告訴程尚書,請他提議將鄭殊嫁給皇子,這個法子,是緩兵之計,好讓姐姐有時間做準備。
父皇先是想將姐姐嫁給瑞王,我不可能讓瑞王娶她的。
正當我要動手除了瑞王時,姐姐居然選了我。
她主動選的我!
這讓我很高興,姐姐還記得我。
但,新婚那天我迫不及待回洞房時,姐姐看我的眼神很陌生,她,不記得我了!
我心痛如絞一夜都沒有睡著。
但好在,姐姐睡的不錯。
姐姐要給我找女人、姐姐將我關在天香樓,我理解她,她不習慣京城的生活,她心裏有對父皇的氣。
我也有。
那夜,她沒有睡覺,中午我去軍營給她送飯,卻看到了她和瑞王……
若以我手段,自然是直接殺了瑞王的。
但姐姐更喜歡乖巧的,我要一直乖巧。
姐姐吻我了,她的唇好軟,我的心幾乎跳出了胸腔。
那夜好美,姐姐婉轉在我懷中,我是他的,她也是我的。
她和父皇反目是遲早的事,父皇的眼線遍佈在賢王府,我已解決了很多。
但沒想到這一天來的這麼快。
那天在城樓上,在萬軍中一眼看到了她,她有些疲憊,但依舊是她。
我們對視,她面色是隱忍,她捨不得我。這對於我來說,足夠了。
我沒死,但我身份特殊,新朝才定我不能給她添麻煩。
我帶著母妃的骸骨,去了海邊,將她葬在她日思夜想的地方,陪了她三年。
然後,我回到了我日思夜想的地方,回到她的身邊。
她瘦了,目光依舊淩冽,但卻沒了唯我獨尊的意氣風發。
我心痛如絞。
母妃去世後,我的心是空的,如同行屍走肉,這人世沒有什麼讓我有興趣。
唯有她。
她在萬軍與我之間舍了我,我也不怪她。我懂她的背負,我喜歡的就是這樣的她。
英武果斷,將天下放在心中的她。
我愛她,超過世間所有,超過了我自己。
我此生所有,隻為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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