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流光與溫禾安不論是誰上位,對王庭來說,有何差別?
畢竟,再如何費盡心思操縱,天都的繼任者也不可能是王庭的人,也不可能姓江。
思來想去,唯有一個猜測可以解釋。
——他們捏著,或將要捏著溫流光絕對致命的缺陷和弱點,如此,送她青雲直上,穩佔天都又如何,繩索拽在自己手中,不論什麼時候想扯她下來都易如反掌。
這隻是個猜測,畢竟天都絕不會束手就擒,毫無察覺,三家之中,哪家是省油的燈?誰還沒點籌劃布置?江召卻因為這個猜測……投鼠忌器。
王庭用塘沽計劃對付陸嶼然,又算計了溫流光。他們隱藏得太深,時間線又拉得太長,像蟄伏在暗處的猛獸,既有著猙獰鋒利的爪牙,又有不可低估的耐心和極致缜密的計劃。
他不太敢讓溫禾安出現在王庭之人眼前了。
怕王庭為了以防萬一,也對她下什麼不為人知的死手。
江召不希望溫禾安深入無歸,不希望她為了權力再次涉險,更不希望她和陸嶼然出現在一個隊伍裡。
但如果她真的去了。
或許他們可以見一面,好好談一談。
半晌,江召脊背挺直,他看著江無雙,知道自己短時間內無法脫身,語調盡量維持著心平氣和:“知道了。第八感契機難得,我會把握好機會,你不用多說。”
城東府宅之中,溫禾安從陸嶼然房間裡出來後,在樓下隨手提了盞畫仙畫出來的精致宮燈,回了自己的房間。
屋裡沒點燈,一片漆黑,她給自己掐了個清塵訣,徑直倒在了柔軟蓬松的被衾間。片刻後,她抓過軟枕,墊在自己背後,無聲坐起來,揉了下眼睛,又
去看頭頂的帷幔帳子,跟在虛無中執拗地看星星一樣。
溫禾安其實並不確定陸嶼然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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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該說明白的,她得說明白。
她現在是孤家寡人,自己倒是挺看重自己的性命,但除了這個,也沒有多的了,換句話而言,情況並沒有比在天都時好,反而更糟糕。
陸嶼然真要有那種想法,是他不夠清醒。
溫禾安自認還算了解自己,她自制力可以,在一些事情上很有規劃,但說到底較真,也不是個會扭扭捏捏,委屈自己的人……那夜陸嶼然的氣息一透出來,密密滲進脊骨,她眉眼都熨帖地舒展,視線有點挪不開。
她卻又不能得寸進尺,因為明白這種感覺在自己這裡可以是交易,是那種一分一毫都計較得分明清楚,推諉幹淨的東西,對她來說是這樣,但對陸嶼然來說不是,如果是——隻有數不盡的失,而無一分得,這太不劃算了。
她不得不做理智的那個,不得不停下來提醒他。
因為陸嶼然對她不錯。
從始至終都很不錯。
第二天,溫禾安神色如常,她出門見了月流,也見了林十鳶,回來的時候已經晚霞漫天了。
陸嶼然沒來找她,如果他沒有別的意思,不理也是正常,畢竟大家都忙,各有各的事要做。如果他真有點那種心思,被她這樣舉著小冰錐一戳,傲得從沒低過一次頭的人,意識到這將是場多麼惡劣不對等的關系,自然霎時抽身,更沒見面的必要。
溫禾安原本想回自己的小院,結果才進門,就發現商淮手中捏著一張告示,滿面陰沉,健步如飛地衝陸嶼然的院子奔去了。她站在原地看了看他的背影,覺得他每一根頭發絲都氣得要豎起來了。
這是怎麼了。
溫禾安想了會,跟過去看了看,她沒進門,就靠在門檻上,跟看戲一樣探進個腦袋。
商淮將手中扯下來的告示摁在那張八仙桌上,拍得啪啪作響,後咬著牙恨恨地摁手裡的四方鏡,看樣子是在挨個通知人,剛巧幕一和宿澄都在二樓的書房,他們一前一後下來。
陸嶼然最後一個步下樓梯。
他一眼就看到了溫禾安,因為她真的一點都不避諱,眼睛從商淮身上轉到他身上,帶著點勃勃的興味,衝他抿唇笑。笑起來眼裡的情緒很軟,沒有半分攻擊性,像顆成熟的漿果,伸手觸一觸,唯有輕薄的外皮,不見半點硌人筋骨。
好像她從沒進過他的房間,從沒說過那夾霜帶雪,看似好心提醒,實則字字警告的話。
陸嶼然骨相清絕,膚色常年呈現出瓷釉般的冷白,精神不太好的時候,眼皮總是習慣性地垂搭著,偶爾一掀眼,也帶著懶怠的恹色,攻擊性都斂進動作裡,細看幾眼其實能辨別出來。
商淮給自己灌了整整一杯涼水,咬牙道:“陰官本家張貼了。張貼為溫流光找雙煞果,他們在搞什麼!?”
陸嶼然隻聽了前半句,就知道是個怎麼回事了,他拉開一張椅子坐下,沒過一會,溫禾安也踱步進來,有樣學樣地拉開一把椅子,就坐在他身邊不遠處的距離。
在他恰好能容忍陌生人靠近的距離。
陸嶼然撇開視線,伸手抵了下因為沉寂太久而幹澀的喉嚨,眼裡情緒不太好,薄薄的眼皮底下蘊了點烏青。
說來荒謬。
這一天他什麼也沒幹,靠著書案後的壁櫃靠得骨頭僵直,凝著在眼前燃下去的燭火時,腦海中浮現的不是巫山如何,可能會紛至沓來的各種麻煩,而是溫禾安。
溫禾安小時候是什麼樣子他想象不出,因而反復出現的僅是她說這番話時的樣子。
她控制得好,又或許是時間真的過去很久了,再深的情緒都被衝淡了,所以其實沒透出悲傷,或是難以釋懷的壓抑,隻是很偶然抬頭的一個瞬間,烏黑瞳仁裡被微芒照出一點怔然,呆呆的,好像還沒從一場彌天大夢中醒來。
他闔眼又睜眼,都是這個被刻意放大的須臾一霎。
冷靜下來之後,陸嶼然不是沒有冷然嗤笑過,同是心高氣傲之輩,難道不是溫禾安先接近的他?不是她想來便來,說撂手就撂手,今日可著心了,喜歡哪個就再找了哪個?他從巫山之都走到歸墟,蠱用了又用,路往前走了不知多少步,不可撼動的底線規則一退再退。
她不是沒有察覺。
她察覺了,仍是站在原地,不肯多往前邁一點。她就是如此明明白白的告訴你,你要賭上所有一切,扛住所有風雪,你得清醒地知道自己要走一條怎樣殘忍到萬劫不復的嶙峋之路。
你非得在這樣的前提下,做出抉擇。
她會根據你的語氣親疏,你下意識給出的自然反應,審時度勢,從容選擇進與退。
——這算什麼。
——就算是戰場上兩軍對陣,廝殺驟烈,分出勝負,也沒有要敗下陣來的那個親口承認自己丟盔棄甲,潰不成軍的說法吧。
幕一拿過被商淮拍在桌子上的告示,仔仔細細看了遍,“哦”了聲,不知是覺得真稀奇,還是附和商淮:“我有生之年,居然能見到陰官本家張貼,還是為天都辦事……真出人意料。”
宿澄拍了拍商淮的肩,與那張告示臉貼臉看了好一會,道:“也不是什麼大事,你淡定些,放寬心。”
商淮簡直要跳起來,溫禾安支著腮看戲。
她早就發現了,這位天懸家的公子對陰官本家有著一種常人難以理解的熱忱情懷,好似將陰官本家當成了自己第二個家,而實際上,他連陰官本家的門都沒踏進去過。
她扭過頭去看陸嶼然,壓抑不住好奇,語氣裡有種言笑晏晏的天真:“他為什麼這麼生氣。”
陸嶼然根本不理她。
溫禾安也沒覺得難堪,她隻轉了個方向,看向宿澄和幕一。這兩人看似在安慰商淮,實則跟唱雙簧似的打配合,解答她的疑惑:“……商淮這些年心心念念的,可不是什麼擺渡之法,而是陰官家家主。”
溫禾安呼吸有一瞬的停滯,她頓了會,在腦海中搜尋出一張臉,再看看商淮,很難想象他會有如此膽量,舌尖抵了抵齒根,仍難置信:“陰官家家主,凌枝?”
商淮捂了捂臉。
沒有否認。
溫禾安來了興致,她問:“你見過她?”
“見過。但她紅綢覆面,我沒看清楚。”商淮捏著那張告示,看了又看,抖得哗哗響,很是不甘心地皺眉,頗感煩躁:“這張告示肯定不是她的意思,她十幾年沒出過面了,最討厭摻和這種事。”
“你們說,是不是她那個師兄做的。”
溫禾安的表情有點茫然,想說什麼又覺得不太好,眼神中卻明擺著寫上了一行字:你連人容貌都沒見過,怎麼就心心念念,還遷怒上人師兄了。
羅青山擺弄著藥箱,上鎖,吐露了商淮的坎坷“情史”:“三四十年前吧,他嘴裡時間常變,我也記不清具體是什麼時候了。那次他在溺海上臨時出了點狀況,命懸一線,大抵是機緣巧合,那會陰官家家主並未閉關,正在那片海域巡視,順手就將他撈起來了。自那之後,他又是查陰官家資料,又是三天兩頭拉著我們要登門拜訪……”
說到這,他開始嘆息,同時搖頭:“實際上那次欠的情公子早就還了,陰官本家和巫山有時候是會有往來的,但不是為了權勢交易,是因帝主昔年的一些吩咐。 ”
他說得含糊,一句帶過,接著說:“後面的事,姑娘也能猜到,他是因為這個才去學的擺渡法,這些年也一直試圖躋身本家,但就……就是現在這樣。”
溫禾安沒忍住笑了下,臉頰生動愉悅,眉梢
微動,聲音清脆地揶揄商淮:“這叫什麼,救命之恩,以身相許?”
商淮將那張告示遮在自己臉上,不知道該怎麼跟這滿室的人形容自己的感覺,最終泄氣:“也不是。當時情況危險,人之將死,記憶也深刻,說真的,這麼多年了,什麼厲害的不厲害的陰官我都見過了,就連陰官家那位大師兄在溺海的本事我也看了,終不及家主紅綾一卷,溺海浪掀千米,海底深漩千數合一。”
“每次想起她將我從海底救起來那瞬間的眼神,就覺得很不一樣,又溫柔,又嫻靜。”
商淮希冀有人能懂他的一見鍾情。
懂那種被小貓時不時撓下心髒,難以忘懷的感覺。
溫禾安不懂,但是她聽懂了“溫柔”與“嫻靜”,有點沒有辦法將這兩個詞和印象中那張臉聯系在一起,她很是遲疑,看了看陸嶼然。原本隻是想交流下對陰官家家主的印象,誰知視線一轉,落到了他的衣領敞口處,頓了一下。
眼裡笑意如流星,漸漸褪散許多。
商淮垂頭喪氣,難得垮了精神,他問溫禾安:“吃不吃飯,我現炒兩個菜將就。”
這兩天想在蘿州城吃點熱乎的東西,燒餅鋪前都得排長隊。
溫禾安眼睛微亮,沒有拒絕的理由,見商淮把那張告示揉開了丟成團,冷哼一聲,這才解氣地去了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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