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在殿中陪了一夜。
馮憑勸他:“皇上回去休息吧,不用在這,我沒什麽大礙。”
拓拔宏道:“宏兒不放心。”
馮憑道:“有什麽不放心的,過幾日就好了。”
拓拔宏低著頭。
馮憑見他這樣難過,知道他心裏有負擔,不由有些心疼。她嘆道:“其實我這一病也是好事。這些年,我一直替你主掌著朝事,可我畢竟不能幫助你一輩子。你早晚要親政的。你而今也不小了,也該學著自己理政了。正好我這段日子身體不適,我明天開始,朝中的事你便和臣子們自己商議做決吧。非是緊急要事,不用問我了。”
拓拔宏聞言擡頭,錯愕道:“宏兒年紀還小,還不能獨當一面,還是需要太後主持大局的。”
馮憑手撫摸著他頭,輕聲道:“你不小了。你是皇帝,我本該早點讓你親政的,隻是擔心你一個人拿不定。”
拓拔宏鼻子發酸,道:“宏兒不想親政,宏兒隻想太後身體好起來。太後在病中,宏兒也無心理政。宏兒盼著太後早些恢複健康,再陪宏兒一起處理朝政。”
馮憑聽他說的情真意切,眼睛都紅了,不由動容。拓拔宏低下身,雙臂摟著她,頭靠在她懷中:“這宮裏不能沒有太後,朕的身邊也不能沒有太後。”
馮憑輕輕嘆了口氣。
她的話,其實一半是試探。這源於她一直做的那個夢。
她的確是懷疑,不放心。
皇帝一日日大了,心思已不是她能管得了的了。她想試探他的心,是否還在她的身上,是否還在意太後,還是一心隻想著親政奪權。
拓拔宏的回答,無疑很動情,讓她很滿意。回答的太好,太滿意了,所以這試探等於白試探。然而心中到底寬慰了一些,她抱著他的頭輕撫著:“我明白皇上的心。隻是我這身體,這些年越發糟糕了,也受不住操勞。皇上早些親政了,我也早些放開手享清福。再看看吧,若是過幾日我好些了,還是陪皇上一同理政。若是過幾日還不行,皇上就得自己應對了。”
拓拔宏點點頭:“宏兒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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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太後仍舊臥病。
比昨日還糟糕。
拓拔宏是個孝順的孩子。連續好幾日,他守在太後床榻邊,親自伺候太後湯藥。他讀書也沒去了,習武也暫時不習了,一整日都待在崇政殿,夜裏也不離開。
馮憑看在眼裏,心中還是有些感動的。
不說平常的孩子,他一個皇帝,能做到這樣,親自伺候病人,古往今來也沒幾個了。朝臣們也都暗暗贊嘆,稱皇上純孝。
馮憑身體還是不能下榻,遂讓拓拔宏獨自主持每日的早朝,朝中的事情讓他同幾位輔政大臣們商議做決。
對於太後這個決定,拓拔宏心中是忐忑的。
那天太後說自己生病,讓他提早親政,他的回答,一半是真心,擔憂她的病情,無心想正事,一半也是害怕,怕她隻是嘴上說說,故意試探他,是以不敢答應。
沒想到太後這一病,竟然真的把朝政都交給他了。
拓拔宏學習了十幾年如何做一個帝王,終於在他十三歲這年,真正觸摸到那了柄神聖的權仗。他小心翼翼,又暗懷希冀的開始了他帝王生涯的第一次政治冒險。
是冒險。
因為,他很快就嘗到了苦頭。
這次親政,最終證明,隻是太後的一場表演。
拓拔宏接觸政務之後,母子間的矛盾便漸漸出來了。
太後掌權日久,前朝後宮盡是她的親信,對於這個現狀,拓跋宏其實一直是有些隱隱忌憚的。原本他隻藏在心中,並沒有表露出來,哪怕他身邊親近的大臣和宦官,也無人敢詆毀馮氏。然而隨著太後這一病,拓跋宏親理政務,形勢漸漸起了變化。似乎是察覺到了太後的虛弱無力,開始有人在他的耳邊竊竊私語了。
第一個敢出聲的,是東平郡王綺疏。他是拓跋宏的親兄弟,是原劉妃所生。劉妃一向討好太後,所以先帝病崩後,她仍居在宮中生活。綺疏不知何時,從他母親劉妃那裏,聽說了一些關於拓跋宏母親和他身世的事,暗暗講給了拓跋宏。這本來是個秘密,可那拓跋綺疏,嘴上把不住門,告訴了一個他喜歡的小太監。那小太監嘴上也把不住門,說給了他最近相好上的一個對食的宮女。那宮女正是馮貴人身邊伺候的人,馮綽聽了有點害怕,於是告訴了她姐姐馮珂。
馮珂聽了也害怕,她雖然平常糊塗,然而什麽是大事,她心裏是曉得的。她想這事不能瞞著姑母,拓跋宏聽了這種話,指不定心裏怎麽想呢。但她也怯,怕說出去了,拓跋宏和太後不高興,牽連到她身上。她兩姊妹一合計,又把這事告訴了馮誕。
馮誕聽了,說:“這怎麽能說,太後要知道皇上知道了這事,以後感情便不能像現在這樣了。”
馮珂說:“可皇上已經知道了,要是不告訴姑母,豈不是對姑母不利。”
馮誕說:“告訴了太後,對皇上不利。”
馮珂說:“我也愛皇上,可咱們是馮家人,咱們當然要站在姑母這邊,沒有姑母哪有我們。”她到底年長,也成熟理智一些:“姑母要知道我們知道了這件事,還不告訴她,姑母會生氣的。”
馮綽也贊同姐姐的話,這事要告訴姑母。
三人商量了一通,沒商量出個結果來,馮珂是大姐,決定去把這件事告訴姑母。
太後在病榻上,聽了她的話,卻沒什麽反應,隻是稍稍疑問了一句:“綺疏跟他說的?”
馮珂點點頭。
太後說:“你從哪知道的?”
她又從頭到尾地解釋了一遍,說明緣故。
太後輕輕應了一聲:“哦。”
她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馮珂忐忑地回去了。
那馮誕卻和拓跋宏更親,得知馮珂去見了姑母,他估計太後是知道了,遂轉頭去找拓跋宏,暗暗將這事告訴了拓跋宏。
拓跋宏被這個消息嚇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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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旗幟
然而過了好幾天, 太後沒有提起這件事。
好像什麽都沒發生,她仍舊和往常一樣, 閉宮養病。拓拔宏每日去殿中請安,說些關懷問候的話, 侍奉湯藥。無數次, 他心中忐忑, 他希望她主動提,他希望她告訴他, 那一切都是假的, 他跟那個女人沒有任何關系, 他們才是世界上最親的人……
可他又怕, 怕那是真的。
如果那是真的,他不知道該怎樣面對她。
他無數次好奇過的自己的身世,到如今, 真相快要揭開時, 他卻變得怯懦了,不敢去剝開那最後一層秘密。
他退卻了。
拓拔宏不願意聽別人說太後的壞話。
然而總有人要在他耳邊說。
許多原來他不知道的事。太後當年和李家爭鬥的經過,她是如何殺死了李夫人,坐穩了皇後。她又是如何在文成皇帝死後殺死李惠,垂簾聽政。她是如何和大臣李益私通,又因為這件事,被迫罷令退居後宮。她如何殺了小李夫人, 奪得了皇太子的撫養權,又如何跟先帝反目……
所有的事情, 所有的時間、細節都是那樣清晰清楚,人物有名有姓,有頭有尾,絕不像是能捏造出來的。
拓跋宏被迫學習著,開始用一種帝王的思維來審視馮憑。她不是個普通的女人。她不是一個單純的母親,或者祖母,她也不單純是某位故君的遺孀,她是皇太後,是一位手執權柄的政治家。她是馮氏家族力量的代表,是宦黨的支持者,是後黨的旗幟。
而這些力量,是皇權的敵人。
太後的權力,主要依靠朝中貴族豪門大姓的支持。太後掌權之後,充分滿足大姓豪族的利益。作為其利益的代表,馮氏的權力也得到了極大的擴張,雙方互相借力生長。太後一面仰仗貴族,一面又培植親信,重用宦官。馮氏支持者的勢力充斥朝堂,引起了皇族成員及其利益相關者的忌憚。拓拔宏名義上親政,實際上對朝政毫無自主權,隻是聽命而已。太後足不出殿門,然而朝廷發生的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以羨陽王拓拔丕、晉陽王拓拔翰為代表的皇族成員、以太子太保劉慈為首的東宮力量,以鄭綏為首的親近宦官力量,積極推動拓拔宏對抗太後。
馮氏野心太大,權力太盛了,不及時遏制,將會對拓拔氏皇族形成嚴重威脅。拓拔宏既已成年,太後必須放棄權力,真正還政新君。
他們秘密商議,如何對付太後。拓拔丕同時也是太後倚重的大臣,太後得政,對他利益損傷不大。他提議衆臣一同上書太後,並往太後宮中請願,懇請太後予政與拓拔宏。
劉慈心中覺得不妥。太後一度罷令,當初吃了苦頭,好不容易還政,她這些年,明顯的疑心重多了,幾乎不太相信任何人,對百官嚴加監視。就連對拓跋宏,她也一直嚴格管控著,皇帝的一言一行,宮女都要向她彙報,沒有一丁點兒信任。要讓她主動放權,怕是不太可能的。一旦激怒了她,反而會壞事。而且,以馮氏現在的力量,她身後的支持者太多了。就算她肯放,她的追隨者也不會願意。
唯一可行的方法,是通過政變,逼迫她罷令,而後再一並清除其黨羽。馮氏黨羽力量太強,非武力殺戮不能成功。
這件事,是在拓跋宏不知情的情形下發生的。
他什麽都不知道。
他也不需要知道,他才十三歲,還是個孩子。他唯一的價值就是作為一面旗幟,作為帝黨反對太後的旗幟,被高高舉起。拓跋丕等需要的並不是他的智慧或者能力。甚至不需要他的支持,他們需要的,隻是拓跋宏作為皇帝,作為名正言順的帝王的名義。
拓跋宏完完全全被蒙在鼓裏。
因為拓跋丕擔心他和太後母子有感情,會不同意,導致洩密,所以沒有告訴他。
事情發生在五月十九號深夜。
就在他們即將行動前,事情突然洩密了。
有人向太後檢舉告發了拓跋丕等人謀反事。當夜,楊信奉太後之命,開始滿宮全城搜捕謀逆亂黨,很快就查到了太華殿來。
拓拔宏很莫名,招來他身邊親信的宦官鄭綏。
他把鄭綏喚作鄭師傅,因為鄭綏年長,且是宮中的老人,拓拔宏對他很客氣,以師傅呼之。拓拔宏聽到宮中的動靜,是太後的人在抓捕亂黨,禁衛軍都動起來了。
外面火光和人語亂糟糟的,拓拔宏穿了衣下床,招來鄭綏:“鄭師傅,發生什麽事了,何人謀反?太後在捉拿誰?”
失敗來的太快。
自以為十分周密,萬無一失的計劃,卻沒想到在太後面前,就像一張滿是漏洞的蜘蛛網。這麽隱秘的事,這麽容易就洩密,還是被人告發,馮氏力量的強大已經超過他們的判斷了。鄭綏幾乎有些沒回過神,心都跳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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